冬夜,新世纪的钟声飞扬我们的骨灰
冬夜,新世纪的钟声飞扬我们的骨灰
——
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M一点一点把身体蜷缩起来,外面正在下雪,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声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迅速地对雪开始感到厌烦,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面一阵又一阵冒出泡沫,随着心的跳动消失不见,留下破灭前的最后一丝余温。一切都开始融化了,她开始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爱第一次出现后,她感到短暂的安心,然后是更加剧烈、急切地恐惧与惴惴不安,自己的不安因为被包裹起来,温柔地被抚平,才更加迫急地从心灵掩体中漏出来,雪一样簌簌落下,几乎淹没了她。
她记得许多事情,可记不得第一次是怎么见到爱的。她记得跟很多人初次相逢的情景,尽管那些人都不重要,但她记得气味、味道和某种像是空气成分一类的东西——粗糙的、冰冷的或者卵一样光滑温热的。M忘记了第一次在电子屏幕上和爱聊天时的感受,刻意去回想某件事时,有什么薄如蝉翼的东西阻拦在中间,无法接近也无法穿过,所有的事都不得不去猜测。
几乎一厢情愿地走进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电子屏幕的另一头对她来说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日复一日,时复一时陷入距离如此遥远的梦境里,对她来说,爱是像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一般的存在,一旦抽走,她也会随之被分割开,变成一堆苍白色的脓液,它不需要足够美好,只要能给她带来片刻的昏瞑就好。在面对聊天框时,M时常听到雪被碾过的声音,往窗外看去,雪地上被非机动车压出很浅的一道印子,意识到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又继续看向聊天框,电子屏幕发出的光芒刺眼得让人想要掉下眼泪。
爱会跟她讲新宿车站汹涌的人潮,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以及那些节奏过慢的新世纪舞曲,梦幻的人声既像铁锈,也像浪潮,听起来让人想睡觉。她说她记得第一次见到M的样子,那个时候正在午夜,M倒空了自己桌子上的所有容器,翻腾那些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把杂物排列了一次又一次,想把它们拼成图形。她知道M在找什么,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因为她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爱的话很少,每次回复她的时候,都只会回复一点,但哪怕是那一点点文字,M也觉得很幸福,好像抓住什么温暖光滑的东西,在她手里热切地涌动着,要生长出来。似乎有时她缺失的就是这一点被需要的感觉,这让她感到稍微的安心。即便隔着一层屏幕,她也能感受到爱的周围流动的能量,像是随意改变着季节,让人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
我们无法控制这一切。
爱发出的聊天气泡里冒出这句话。
世界被保佑着。
她很快又加上一句。
M揉了揉眼睛,看着屏幕上的两行字,荧幕光芒幽魂一样闪烁着。她想起去年最后一夜,她坐在天台上,爱也正和她发着消息,夜幕吹醉了远处华灯闪耀的光芒。她皮肤滚烫,流了又流的眼泪也已经擦干,在某一个瞬间,新年夜此起彼伏的人潮声消失了,只有手机消息提示发出的震动声,上面的字正模糊不清。风很大,致密的黑暗没有到来,M察觉到时间正在折叠或者膨胀又或者塌陷,那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进程,没有秩序,没有拘束。爱告诉她自己正在看烟花,火花缓慢地绽放在天幕上,像记忆里M的眼睛,亮闪闪又潮湿地注视着她。那一刻她们的额头仿佛顺着手机发出的信号相抵在一起,同时一场雪也正在到来,夜晚的颗粒变得又轻又温柔。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欢呼声,M忽然流着泪意识到,这就使她守在夜里的全部,无法控制,不被保佑,只有一遍一遍地确认。
在那之后,她更加小心翼翼地面对那个聊天框,却又清楚地意识的自己的情绪正在流失,然后更加阴冷、湿润地拍上来,在脑里轰隆作响,仿佛那些话语都是不现实的、捏造的、梦幻的、被镶进她的头脑里又经故事冲刷过,然后在她的心中生根。
把这些东西嚼碎了又吞下,她试图入睡,外面正在下雪,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此刻她需要远离现实里的雪粒,新世纪疯狂、无情、腐败,而那块电子屏幕却永远模糊、温柔、不受腐蚀,她再一次思考起爱的模样,爱打下“世界被保佑着”时的神情,脑海里浮现出朦胧的光晕,丢失的记忆以新的方式重组。
或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能看见这些梦,看见无边的白色里爱正抿着嘴角,告诉她烟花要放了。在层次渐深的黑暗中,她看到了明亮的景色,这是梦渐渐渗了进来,一切都被放置在了虚构的世界,闻起来像燃烧的灰烬。
那些梦把她当阻挡在新世纪的这一边等着,想象着自己的寂寞,跨年的钟声为幸福的人而敲,未来有一天。但她哪里还有那么多未来?
——
爱问她想不想去河岸散步,M正在研究那个二手dv机,收来的时候里面磁带没有被清理干净,还保留了很多上一任机主的照片,大多都是些风景,偶尔有一些人像,一个女人面目模糊,大概是在微笑着,站在东京湾的码头上,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她换了新的磁带,摸了摸冰冷的机身,混杂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锈味,恍惚里回到千禧年前的黄昏,冬天也是这样冰冷而颓丧,鼻腔里因为干燥隐隐发痛。爱温和地走上来,捏她的鼻子,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天太冷感冒。M摇摇头,又摇摇头,调皮地笑,握紧手里的dv机,说不是要去散步吗?
爱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换衣服、换鞋、开门、让M先走、自己锁上门。M跟在她的后面,摩挲自己手上的机身,头越过爱的肩膀,思索现在的她们——长镜头,虚构和现实互相渗透的瞬间,她们无止境地在雪地里散步,栏杆叮铃铃地放下,火车在面前轰隆隆驶过,轰然的一瞬变成寂静的永恒,直到她们在无以描述的失落中醒来。
她并不需要思考那么久,而是缓慢地步入外面的夕光里,被强行拉回到现实,爱牵着她的手,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也浮出一点笑意,微微泛红。太阳在地平线附近熠熠闪光,金红色的流光四溢开来,淹没M的眼眸。
她记得这样的夕光——让她想到之前浏览论坛时看到的亡灵节时的黄色万寿菊,当地人也称它们为“金子花”,这样美丽温暖的花朵是用来献给亡灵的,就像夕光是献给黑夜的祭品。
爱一直在前面拉着她,步伐不快,M沉浸在这种安心里,享受没有别人的感觉,似乎雪把一切都隔开了,她们不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在时间的任何一个段落,只是在一片白茫茫里寻找着彼此,握紧彼此。
这样的日子还会很久吗?M走到爱的身旁,看着爱浅淡的微笑,好像一切都是如此幸福、安然、时间凝住。在这种平静的安然之后,太阳的背面,是M惴惴不安的心跳,这可以握住的一切太过真实温和,反而让她愈发害怕,害怕握住的幸福突然刺痛她的手掌,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她们走到了河岸,河早已结冰,M瞧着光滑的冰面,还是感到脚下被濡湿,柔软的伸展,好像在水上一般。爱捏了捏她的手,眼睛垂下来,雪挂在她的脸上。
太阳慢慢落下去,于河面晕开的火光深埋,在最后的白日里绽放着生命之火。鬼使神差地,M又举起dv机,镜头慢慢由夕光转向爱,爱白皙的脸在dv机里失真模糊地微笑着。不知为何,M想起了之前的磁带里的那个女人,在东京湾肆意地笑着,风一定吹得脸生疼。那是一张新世纪以前的照片,那个时候的东京是什么样的?死气沉沉又或者欣欣向荣?这一切也像大雪隔开她们和世界一样被跨越世纪的钟声划开了,提到上一世纪,就好像是隔着很远的幕布遥望另一个世界,明明是同一个人的人生,也永远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砍成两半,让人觉得好奇怪。夕光缓慢流淌,随着雪淌下来,照得M眼睛发烫,想要流下泪来。
她用另一只手去牵爱的手,爱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神色温柔。
“爱呀,如果喜欢我就眨一下眼睛吧。”
爱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快做吧。”
她看见爱在dv机里疑惑又无奈的神情,又一次听到心里的泡沫冒出——破灭,所有都开始融化,然后是更加强烈的急切、恐惧、惴惴不安,她需要吃点什么去抵抗这种巨大的空虚。眼泪也好,希望也好,死亡也好,她必须吞咽下去,才能抑制住心里的尖叫声,这些只有爱才能给她。
虽然嘴上感慨着不愿意,但爱还是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像一直温顺的小动物,眼睛湿漉漉的,这一切都被dv机记录了下来,那么失真,却闪闪发光,直刺眼球。整个河岸寂静无声,世界像是发生扭转,人潮正在融化,而她们正处在地心不可知的深处。
dv机黑了屏幕,大概是没电了,M仍然举着它,只是不再看向屏幕,而是垂下头去抽泣起来,仿佛强光闪耀之后漫长的失眠。
爱连忙凑过来,拍了拍她后又揽进怀里,问她到底怎么了。
M没有说话,只是身体一抽一抽地流着眼泪。在爱眨眼睛的那一刻,她恍惚地意识到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在某一瞬间被分成了两段,像这两下朦胧的眨眼后,雪聚拢又离开,她的命运或许已经改变,而她只是太想要这些东西了,想要握住可以永远存在的爱。当她再想继续,回到的并不是原来的世界,而是由看不见的、温柔的、致死的物质构成的新世界。她置身于此,再也分不清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还是世界的意志。
她太害怕,以至于当爱真切地把她抱在怀里时,也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如果这个时候世界终结,她们一起坠下冰面,在接近零度的海水里沉浮,被沉寂的冰面永远封存。M颤抖着,或许自己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瞬间活着,无数的梦和恐惧把她带到了爱的身边,命中注定地拍下了爱眨眼睛的模样,亲昵地牵起爱的手,就像沉溺在电子游戏中一般,一点也不想再模拟现实。
在那张发白的东京湾的照片里,陌生的女人仍然模糊地微笑着,带着旧世界的洋流远去,起起伏伏,现实里的欢呼声瓦解、粉碎、融化,变成破裂的梦想,新世纪疯狂而天真地到来了。
M能感受到初来的夜色中爱的眼泪也流在自己的脸上。
她们被困在雪里,被困在无法到达的明天里,被困在生与死的螺旋中,这是新世纪的诅咒,还是惩罚?
——
爱拍了拍收音机,滋啦作响的电流声终于止了声,不一会儿轻柔甜腻的女声流出来,正在介绍彩虹乐队的新专辑《AWAKE》。M无所事事地晃着鼠标,光标在屏幕上游来游去,像一只受惊的蝴蝶。
爱走过来,理了理M的头发,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M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
“我最近再看一部动漫,主角好像你。。”
“什么动漫?”
M仰起头,撒娇一般看着爱,眼睛亮闪闪的,却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世纪末的时候,人们都很不安。那个时候我很小,却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很孤独、茫然,好像世界要毁灭了。爱也是吗?爱能懂我说的感觉吗?”
M答非所问,眼睛眨了又眨,像是在颤抖。
爱没有表情,伸手抚摸M的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未来应该是更光明的才对。”
“是这样吗?”
“嗯。”
M把头低回去,电子屏幕的荧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晦。
“所以你很像她啊。无聊的科幻片。”
无言地,爱的手再一次覆上来,从脸颊摸到脖颈,像一片羽毛落下来。某一瞬间,M以为是幽灵的另一只手在摸自己,像动漫里被改造的人类一样,他们都拥有钢铁一样冰冷的义体。M试图闭上眼睛,却听到爱的声音,很平静。
“她是什么样的?”
“我忘了,但是和你一样,不爱说话,很冷静。”
爱沉默一会儿,神色变得温柔了些许:“你丢了很多记忆。”
“如果记忆可以是虚构的呢?”M抿抿嘴,“我还能通过记忆来判断自我吗?”
爱没有说话。
“爱也是,如果记忆只是一种虚拟体验的话,那爱还觉得自己是自己吗?”
就在这样一种黯淡、逐渐微弱的光芒里,M不敢看爱,只是紧紧盯着电脑屏幕,有一瞬间,她瞥到了过去,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正在掩面痛哭,雪越下越大了。
“M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吗?”
爱的声音像一片雪花飘落下来,使M颤抖了一下,她不知道爱为什么会这样说,这种话语太陌生,和记忆里的雪连结在一起,以更加冰冷、不确定的模样出现。
很快,M感受到爱揽住她的肩,把她的脑袋抱进怀里,脸颊放在头顶,像街上的情侣那样,温柔地蹭了蹭,伴随着不容拒绝的的温柔与和熙,好像无数次她们沉默地拥抱着一般,明天、自我、世界运行的规律都不复存在,只有新世纪的钟声一直敲着,提醒着她记忆里的不安与彷徨。
“我的愿望是你需要我时我永远在,这就很好了。”
爱拍着M,驱赶着一瞬的恐惧,一次又一次的。
M闭上眼睛,没有回答爱,却在这声轻柔的回答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些现实里的雪花,模糊又遥远地在眼前轻轻摇曳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不再发出光芒。在哪一刻,M意识到未竟的故事分崩离析,按下暂停,被分割开的旧世界离她远去了。她愿意只停留在此刻不确定的时间里,那是只有幸福的鸟儿才能飞去的天空。
收音机仍然在响,那档节目正播放着彩虹乐队的专辑《AWAKE》,现在还是第一首。M记得那首的名字——ニューワールド。
爱搬着两只折叠凳子,问M想不想去屋顶上坐一会儿,M点点头,提起了那个收音机,无线电仍然不知疲倦地运转。
爱坐到了她的身边,两个人依偎着取暖,风轻柔地吹着,一切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跨年夜,只是这一次爱不再出现在屏幕后面,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她身边,用人类温暖的双手拥抱着她,这是她曾经不敢想象的全部。新世纪的冬夜,当她伸手去抓住那些雪花,抓住电视里的雪花点,它们就化作一滴泪,那是记忆从旧世界里落下来的泪水,M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让它们飞舞起来,它们渐渐融化在光滑而温暖的梦里。
整整五十五分钟,既没有停顿,也没有主持人插话,电台放完了《AWAKE》。M察觉到爱正克制着呼吸,她悄悄转过头去,看见泪水正顺着爱的脸颊跌落,飞快地消失在黑暗里。月亮正巨大、清晰地挂在天际,几乎能看到陨石坑的阴影。M也收紧了呼吸,回过神来时已经伸手为爱擦去了眼泪,爱沉默又悲伤地注视着她。
人踏入黑洞时,大概也会有这种感受,物理性的记忆被彻底移除,时间的漩涡干燥寂静,在最后一刻,看见宇宙的光线们正婆娑舞动。
远处霓虹灯光仍然闪耀着,夜色坠入雪和人浪之中,在冰冷而干燥的空气里,M却感受到窒息的炽热,这是由爱的心脏发出的热量,是她口中那个被保佑的世界的力量,几乎要烧化了这一切,烧化了她所有的记忆。
“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叫《twinkle,twinkle》。”爱说,她在泪光里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星星流下的眼泪。”
M想起了那天夕阳下爱眨的两次眼睛,就像梦境一样的场景,再一次温暖地包裹了她。因为太美好,因为正在流逝,因为她所握住的只有现在,不被保佑,无法控制,时间如火车一般驶离。
爱说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在,可M又觉得她离自己那样远,好怕下一秒就抓不住她,变成一堆泡沫,和旧世界一起消失。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1999年不会再来,二十世纪永远离去了,她的人生被切割成了两半,有一半萎缩在黑暗中,再也不愿面对现实,在冬夜融化。
M抱紧了爱,如同寄生植物紧紧缠绕自己的宿主,雪正淋在脸上,一片冰凉。
“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时间。爱还记得以前跟我说的烟花吗?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我只想和爱一起看烟花,永远永远。”
爱抚摸着她,没有说话,M知道这就是她默然的承诺,爱会一直陪着她,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她们会停留在这一刻,直到命运的来临。
永远不要忘了现在。
哪怕它正在流逝,不被保佑,无法控制。
哪怕这只是新世纪的钟声前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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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吗?很罕见的,那天居然下了雪。M躺在床上,把身体一点一点蜷缩起来,这一天的雪和那一天的雪是不一样的吗?她的手心贴着凌乱的枕头,感受着温暖的延伸,这是爱躺过的位置,心脏被这样的和熙与温柔守护着,像是寂静的森林里睡着了的小鸟。
她开始回忆,这样的日子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似乎生活一开始就该是这样,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天以显而易见的方式循环着。
爱曾经摸着她的脸,近似悲伤,又好像微笑着对她说:你能想象吗,一切就像日食一样,每件事情都在太阳下面和谐一致,而太阳却被月亮遮蔽了。
M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爱的话,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只是想着爱背对自己坐在窗边的电脑前敲键盘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的场景,或许她的人生真的在某一刻被改变了,向着不被期待的方向驶离。或许有人本来就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们只是作为永恒的现在。
她看着爱有些湿润的眼睛,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将那些要展开的未来折叠回来,紧紧缩在一起。她想,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是从我心里流走的记忆,她再也不想要别的东西了,要是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就好了。
在那天,爱说,她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音乐,莫名其妙地听哭了。M想起了专辑第一首歌的名字,是新世界的意思。她们的世界算得上新世界吗?M不知道,或许这是个很陈旧的地方,和dv机的那张照片里的东京湾一样,模糊失真,早已被人们遗忘在了边缘,失去了与时间的连结。照片里的女人明明是在笑,可M却觉得好悲伤,好像隔着一层薄膜想象自己寂寞的人生,也永远封存在灰蒙蒙的东京湾,被上世纪的幻梦流放了。
爱问她有没有想过要养一只小猫,M想了想,捏了捏爱柔软的手心,摇摇头拒绝了她,又露出顽皮的笑容。M说自己一定会想念它,却不一定能看到它的结局,她养不好小猫。而且,她有爱就够了。
她还想再解释什么,爱已经聊起了另一个话题,角色颠倒一般,M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到可能出现的猫,那样的话太过鲜活,像是她折叠起来的未来一般,被她一起嚼碎吞下肚子里去,再也不会吐出来。
她想,猫也是会寂寞的,然后会有第二只,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第一只,让猫们本来就生活在一起。
M收紧了手,看着身体在床上落下的影子,就像看着爱躺在她身边一样。她就躺在影子之上,把自己和记忆重叠,影子慢慢填满了她,那是爱,也是她的另一半人生,被遗忘在黑暗深处,遗忘在旧世纪,遗忘在被切下来的那部分身体组织里的人生。
房间里的电视机发出滋啦的刺耳声响,低保真的人声和玻璃破碎声混在电子杂音里。桌子震动、椅子摔落、盘子掉在地上摔成几片,它们说着同样的事实,将M淹没在朦胧的噪音里。
世界正在发生扭转,窗外的雪光烧化一般闪闪发光,如同地心级别的孤独,而她们正处在地心不可知的深处。
爱叫醒了她,就像往常每日一样,在床边喊她起床,问她今天想干些什么。
M看向爱温柔的神色,所有的梦最后都收束在这张脸上,在干燥的冬夜反潮,朦胧地伸来火焰,燃烧着触手可及的幸福。
正在消逝的、不被保佑的、无法控制的。
那些都不重要,她只要紧紧抓住现在手里拥有的,那就够了。
她情愿永远留在灰蒙蒙的东京湾。
M坐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爱。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大概吧。”
M闭上眼睛,在爱的怀里汲取着温暖。
新世纪的钟声已经敲响。
她决定把自己和爱的骨灰撒在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