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
路边野餐
露中
——
我脱下制服装丢在地上,迅速给自己冲了个澡,用硫磺皂把自己搓了三遍才放下心来已经把血腥味洗掉,我非常讨厌这股味道。今天那一枪实在是打得太偏了,导致我最后不得不用匕首才把条子杀死,他的血溅了我一身。如果不是布拉金斯基拉响警报的话,我也不会打偏,他告诉我我们之中有人是内鬼,不然绝对不会一进来就撞上警察,他说的时候在笑,笑得我头皮发麻。我轻轻叹气,对他说我知道,但这也不是你无缘无故拉警报的缘故。他笑意更甚,说这样才能混淆视听。
他其实只是喜欢这种随时会丧命的感觉而已,我完全知道,在某些时刻布拉金斯基很靠谱,某些时刻又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彻底的疯子,符合我对俄罗斯人的刻板印象。我根本没时间跟他理论到底该不该拉警报,窗外全是警车的鸣笛声,不一会儿这间屋子就挤满条子,杀了几个人后布拉金斯基就和我走散了,状况实在太混乱,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好先挟持了一个警察借此逃出去,到现在也不知道布拉金斯基的生死。老实来讲,比起担心他我更应该担心自己,他跟我这种混口饭吃的人可不一样,来接这种任务纯粹是乐趣,能力也比我强,曾经在下诺夫哥罗德时我就见过他,当然他那个时候还不叫伊万·布拉金斯基,有哪个杀手会一直叫一个名字呢?他从四十个条子的手里抢了一包钻石和一条人命回来,那件事在我们之中传开了,不少人说他是个怪物,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哈哈大笑着开枪,最后带着人命扬长而去。我思考了一下如果是我遇到那种状况,被吓尿裤子倒也不至于,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至少会捏着那袋宝石想现在丢下宝石和人质逃命的几率是多少。
布拉金斯基确实是个奇人,早在接到和他共事的命令时我就有心理准备,可能要面对计划之外的所有可能,甚至可能会因此丧命——那个和我们一起干这一单的美国佬就这么说的,布拉金斯基是一个不惜命的人,死亡对他来说反而可能更开心。想到这里,我大概确实有必要担心一下他的安危,不过话说回来,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临时同事而已,如今我完成任务,向老板交差,一切就结束了,我会离开喀山,等到风声平静了再去接下一单。
从浴室出来后一直有人在扣我的门,我有些心烦,并没有马上去开门,想装作没人在屋子里的样子,结果敲门声响了几分钟都没停,我只好走过去打开门,不出意料是琼斯——那个美国佬的脸。
“嘿,王,恭喜你呀。”他的眉毛挤在一起,看上去很滑稽,“要不要去甜菜汤酒吧喝一杯?”
“是‘罗宋汤酒吧’。”
“是吗?我一直看的是甜菜汤啊,那么大的招牌挂在门店上。”
我轻轻叹气,摇摇头对他说:“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你真的不去?不是我说,你现在看上一点精气神都没有,正需要一点酒精。”
“布拉金斯基回来没有?”
“什么?”他愣了一下。
我又重复了一遍:“布拉金斯基回来没有?”
“没有,但他肯定没死,现在指不定在哪里喝酒呢。”琼斯眯眼笑起来,“关心他?还不如关心你自己呢。况且他那种人,迟早有一天是会死的,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别想太多。”
我轻轻叹口气,把门彻底拉开,背过身向屋内走去去:“进来坐会儿,琼斯。”
“喂,我是来问你喝不喝酒的,你不去我还要去呢。”
“我有事跟你说。”
琼斯虽然平常都不着调,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但说起正事的时候还算可靠,不然再给我多少钱也不会跟他合作……嗯,十倍能考虑一下。在房间里数了三秒后,果不其然琼斯骂骂咧咧地走进来,摆着一副臭脸带上门,活像一只发怒了的鸡仔,说真的,要不是干这行,他或许还是个大学生吧?——穿着印着夏威夷海滩的白色T恤和蓝色花短裤,要多蠢有多蠢的样子,倒是比现在可爱。
“你要喝点什么?没有酒,只有茶和水。”
“得了吧。”他瞪了我一眼,“老古董,你有屁快放。”
我无奈地笑一下,对他摆摆手:“听着琼斯,我知道这可能很难相信,但你要听我讲——我们之中出了叛徒。”
“叛徒?绝对不可能!”
“想想吧,我们五个人各自背景不同,除了你我之间互相都不了解,而在我和布拉金斯基到达现场的时候里面全是警察,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谁给条子们通风报信了?”
“这太荒谬了,你觉得我们五个谁会是?既然你跟我说了这件事,肯定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我们合作这么久了,也没有理由怀疑对方。布拉金斯基?他就是个神经病,条子快把他恨死了。柯克兰?他人看上去是正经了点,但你相信我,我找来的人绝对没问题。还是弗朗西斯那个蠢货?他能知道什么?现在恐怕还在跟美女花天酒地呢!”
“那你怎么解释那些警察?你知道的,我们老板向来谨慎,不做没保证的事,如果不是走漏消息,那一屋子的条子根本没处解释。”
“好吧!那你跟我说是谁!”
“谁都有可能。”我耸耸肩。
琼斯嘁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烟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火星熄灭,他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我有些欣慰地拒绝了他,因为这至少代表他愿意开始思考了。
“你知道现在该干什么吧琼斯?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知道,你又要带着这笔钱逃跑了是不是?”他烦躁地皱眉,“该死,老板跟我说要和你合作的时候我就该拒绝,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
“这叫见好就收。现在不走等到什么时候,等着卧底再叫一窝条子来打爆你的脑袋?”我对着他的脑袋比了个手枪的手势,“其实你该感谢我的,琼斯,要不是我你现在还是愣头青小子呢。”
他把烟掐灭了,愁眉苦脸的,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堆满了怒火。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在多莫杰多沃国际机场附近的酒吧,那里有一大扇彩色玻璃窗,阳光打在上面一片迷蒙,我刚完成一单任务,老板跟我说有个新人,让我下一单带着他一起。我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不由得再三跟老板确让这么小的孩子能杀人。那个时候琼斯的脸就是现在这样的,像一只枯叶似的死蝙蝠,悬浮在酒吧燥热浑浊的空气里,等到时候就会坠下来咬瞎人的眼睛。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去喝酒了,你自己想吧。”琼斯站起身来。
“琼斯——阿尔费雷德·琼斯。”我叫住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别忘记带枪,好好看着周围。”
他顿了一下,紧紧抿着嘴,最后甩过头去,径直离开这里。
“知道了老古董,烦死了。”
——
我讨厌不讲道理的人。
阿尔费雷德·琼斯算其中之一,而伊万·布拉金斯基则是另一个。跟他们讲话让我觉得费劲,非常费劲。大多时候跟他们解释动机都是浪费时间,他们一定会说:哦,这样吗?一枪崩掉不就好了。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布拉金斯基坐在酒馆里,问我要不要接另一个单子:杀掉一个生物学家,那会很有意思的。
基里尔生物股份有限公司——我读出名片上的名字,然后瞥了一眼面前的俄罗斯人,轻轻叹口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布拉金斯基?”
他非常无辜地眨着他那双水一样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他比琼斯更加让人恼火。
“我们现在随时都可能死,你知道吗?”我瞧着面前的酒杯,里面是冷冻伏特加,喝下去肚子火辣辣地痛,布拉金斯基喜欢这种味道。桌椅散发着汗水和和塑料的味道,印花窗户长时间没有清洗,花纹已经有些脱落了。
“那不是更有趣了吗?”他笑得更厉害,“我说吧,事情会越来越有意思的,小耀。”
布拉金斯基费力地念出最后两个音节,因为我在告诉他我的名字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更亲密一点的叫法,如果只是喊我名字实在是太冰冷了,他不喜欢那样。我开玩笑跟他讲了我小时候的小名,没想到他却当真了,一直练习怎么叫这个名字,每次都会这样称呼我。
他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人,想想吧,一个男人这样称呼另一个陌生男人,如果我称呼琼斯为阿尔弗——光是想想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而布拉金斯基乐此不疲地这样恶心每一个人,琼斯说他可能有精神疾病,我是相信的,而且他的精神疾病对好脾气的人释放更多,因为我总是成为他的第一聊天对象,他说他喜欢看我这副严肃的样子。
这其实很正常,干这个职业很难不有精神病,比如琼斯,我觉得他该去医院治治他的多动症了,不然我下次绝对不会再跟他合作。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九点,苏萨宁广场。”布拉金斯基把手叠在一起,很惬意的样子。
“不,我没有答应你。”我说道,“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去,但你至少要给我你不是叛徒的证据。”
他弯了弯眼睛:“你想要什么证据?”
“既然你说你自己不是,那你怀疑谁?”
“那不是很明显吗?”
布拉金斯基笑了,长长的灯光坠落在他的脸上,像海一样叠着湿润的金色,他天生有一双孩子一样的眼睛,却只让人觉得很冰冷——像他的性格一样,这很奇怪,你在冬天的黑暗里看见一丝光亮,跟踪它,却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仍是光亮,仍是黑暗,仍是风雪,寒冷令人觉得寒冷,直到血比寒冷更冷为止。
他垂下头来靠近我,带来一阵铁锈的味道,他的围巾因为动作垂落到我的腿上。
他在我的耳旁说了一个名字。
我瞪大眼睛。
“你是认真的吗?”
那个生物学家是一个日本人,显然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取了一个俄罗斯女孩,那个女孩有一头白金的长发,对怀旧的的罗登呢和马靴情有独钟。他在科斯特罗马买了一栋别墅,每天开车去位于郊区的公司上班——基里尔生物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公司绝对不简单,他们每天都会派警卫监视这个日本人的一切生活,没有哪个普通公司会对自己职工这样。
大概是什么非法勾当,或者更坏的情况……不过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负责拿钱收人头的打手而已,知道太多反而对我更不利。脑袋空空地把子弹放出去,看见对方惨白的尸体慢慢变红,这就是我唯一该做的。
我告诉布拉金斯基,我们没机会接近他。
他眨了眨眼睛,对我微笑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总是擅长这些,不是吗?
我没说话,只在心里骂了两句,他的微笑就像一种威胁,想象一下吧,尸体躺在那里,像棱镜闪进眼中,对你露出一个玻璃样的微笑,闭上眼睛,残忍的画面并不能因此消失,你怎么能安然入睡?不把尸体埋掉的话——一定要把尸体埋掉才行,这才是不可靠的“幸存”。
即使如此,那个生物学家也不算麻烦的对手,处理掉他后,我按照委托人的意思打开了他家里的冰箱。而布拉金斯基对这些每兴趣,他还在折磨那个日本人,欣赏人临死前痛苦而恐惧的神情对他来说很有趣,他根本不是为了钱才来干这行,只是单纯想给自己的喜好找点原因而已。听说在我还没认识他的时候,他割掉了一个条子的耳朵,然后用汽油和火活活烧死了他,当时弗朗西斯听不下去惨叫声,差点吐出来,抬头却看见布拉金斯基眨动着眼睛,露出玻璃样的微笑,像一座无限伸展的水域。那时候弗朗西斯对我说,你一定要小心布拉金斯基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发酵罐、培养箱、琼脂糖……真是没意思的冰箱。可能布拉金斯基的确是个精神病,但那跟我没关系,我只需要一个不影响我工作的好同事,那才是最重要的。旁边是高效液相色潜仪、流式细胞仪、分光光度计……也没什么用,没有委托人要找的东西。退一步来讲,我们的那些大老板们是保护母体的特殊细胞,那我们就是诱变剂,最不可靠的间谍,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而布拉金斯基是性子最烈的那种,很有可能导致实验崩坏,可那又怎样,他确实是一支好诱变剂,不是吗?微量离心机里的内置电脑只预装了程序的DNA合成仪……令人失望,这个日本人的家里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该收工了。
“该走了,布拉金斯基。”
“耀。”
我们同时叫了对方的名字,我回头望过去,发现布拉金斯基正对我微笑,像一只玻璃做的玩具熊,夜色柔软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对吧?”我轻轻叹口气。
“当然,走吧。”
布拉金斯基扛起尸体,把他丢进我们带来的箱子里,等会我们会把他带到郊外埋了,失踪案比命案更不容易引起警方注意,这几年俄罗斯失踪的人太多了,警方根本管不过来。
“我有一个问题,耀。”
把尸体丢进后备箱以后,布拉金斯基坐上副驾驶,对着反光的玻璃眯上眼睛,垂落的发丝如白鸽片片羽毛。
“说吧。”
“你在这之前是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你年轻的时候——或者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一下,收紧握住方向盘的手,皱起眉毛:“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好奇。”布拉金斯基柔顺地展露笑容,“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应该互相了解一下呀。”
可没人承认做朋友就是问这些。我小声嘀咕两句,随即放大声音:“我不记得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
“噢——”布拉金斯基拉长声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夜色如同雪花一样融进口中,冰得喉咙生疼,“那我帮你选择一个过去怎么样?”
“什么——”
“想象一下,”他打断我,“你的母亲是一个中国人,上海的冬季,雾蒙蒙的空气里,母亲穿着红色衣裳穿梭弄堂,怀里抱着刚织好的毛衣。你有一个生活在北方的父亲,曾经是外贸公司的经理,导致你以后来到了俄罗斯,但他不和你熟络,甚至以后让你颜面扫地,做起了这样的职业,多么完美呀……第一个单子既不在你的国家,也不在俄罗斯,而是在马拉喀什,正值夏日,你从炎热的户外回到冷气开得很足的米莱酒店,湿衬衣贴紧后腰,脊背有些发凉。你在思考怎么才能逃脱对面的追杀,在这个国家,你的逃亡之地,无数蚊虫在窗外兜着小圈,它们的影子一次次划过油渍斑斑的水泥墙。近了,很近了,追兵很近了,在那一刻你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毫无用处,或许很多东西本来就应该属于你……”
“够了!”我把手砸向仪表板,巨大的闷响传来,把我们辆都吓得一震。好了,王耀,你不该这么冲动,布拉金斯基说的全都是放屁,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该这么冲动,你一直是一个冷静的人,不是吗?
“这种坠入冷火的窒息感让你确信,所有东西都会自然来到你身边,那本就是该是你的东西。你的手被怀里的刀柄刮了一下,于是把刀拔出来握在手里。它躺在你的手心里,它毁灭过那么多人,血迹斑斑,闪着冰冷的色泽……”
“我说他妈的够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布拉金斯基那甜蜜而残忍的声音,把车停了下来,直接对着他的脸怒吼回去。
布拉金斯倒也不恼,只是轻飘飘地停下来,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你生气了?”他问。
“听着,布拉金斯基,我没兴趣听你讲故事,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更不是上海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探来我去过马拉喀什的事,但那很无聊,你编出来的故事糟糕透了。”
我一股脑地倒出那些话,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不冷静,简直跟一头跳脚的野兽没什么两样,这绝对是杀人的大忌。重新行驶汽车,我深呼吸几口气,听见布拉金斯基无聊地拨弄自己打火机盖的声音,我瞥了他一眼,他大概注意到我的目光,回望过来,对我玻璃一样微笑。
“所以你是哪里人,小耀?”
又是这个耀武扬威式的称呼,我咬咬后槽牙,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保持冷静。
“听起来你很熟悉我的国家,你去过那里?”
“去过呀,”布拉金斯基望着前面,蒙着很况味的神情,“怎么会没去过呢。”
“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会是那种不爱旅游的类型。”
“我去过很多地方,每一个都很漂亮,像打扮得很精致的人偶,只要有人来旅游了,就会卖力地眨一下眼睛,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可爱,这很漂亮,不是吗?”
很没道理的比喻,再次验证了弗朗西斯对他的评价,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把车子开进郊区的树林里。
“到了。”我熄灭发动机,拔出车钥匙。
布拉金斯基却对我的话不为所动,仍旧坐在车上,目光紧紧黏在前挡风玻璃上,苍白的笑容抖索在黑夜之上。
“试着想想吧,想象一片森林,一条乡间小路,一片草地,一辆车驶来,从乡间小路开到草地上,一群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带着瓶瓶罐罐,几篮子食物,还有收音机和照相机。他们点燃篝火,搭起帐篷,打开音乐,森林里的野兽、小鸟和昆虫在漫漫长夜里胆战心惊地注视着他们。第二天早上他们离开了,小动物们从藏身的巢穴里爬出来,又看到了什么——洒在草地上的汽油;散落在四周的旧火花塞和旧过滤器:破布条烧完的灯泡,落在地上的活动扳手;当然,还有一般的垃圾——苹果核、篝火的灰烬、易拉罐、瓶子、撕烂的报纸、硬币、从别的草地上摘来的枯萎的花。”
“你以为你是这个故事里的人类吗?不,你只是那些小鸟、那些昆虫,战战兢兢地看着不属于自己这个种群能理解的事物,感到一种讳莫如深的恐惧。一次路边野餐,生活只是一次路边野餐,而大多数人只关心一片叶子有没有腐烂。”
我站在车外,本应该合上车门,却因为他的话怔在原地,紧紧地盯着他,连嘴鼻的一呼一吸也不放过。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竟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惨白来,似乎周围悬浮着一种特有的黏腻,生发于那些枯树残枝,漆黑夜晚,和他如雪花震颤的眼睛。
布拉金斯基在等待我的答话。
乌云聚集,暴雨一样冷酷地坐在这里,只差一句话的契机。
“你说对了,布拉金斯基,在马拉喀什的时候,我确实想过所有东西都会自然来到我身边。”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不管是生命还是金钱,或者别的什么你们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当你不在乎某样东西的时候,事实上,就是它到来的时候。来搭把手布拉金斯基,我可不想一个人搬那个脏兮兮的血袋子。”说罢,我关上车门,绕到后备箱去处理今夜的正事。
过了一会儿前面才传来声响,布拉金斯基从车上下来,接过我手里的布袋,把它扛到了灌木丛深处,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同一道地面上被撕裂的伤疤。我满意地点点头,对他说就是这里。
“你会拿他怎么样?”他一边挖土,一边问我。
“谁?”
“你口里的那个叛徒。”
“还能怎么样?”我皱皱眉,“还有别的办法吗?”
“呵呵,”布拉金斯基笑着抬起头来,“你其实比我还冷酷,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杀掉他的。”
他到底是怎么好意思开口我比他冷酷的?我瞥了一眼脚下的尸体,无奈地叹气。
“你只是想折磨他而已。”
“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为什么要想着杀掉呢,那多残忍呀。我的朋友不多,我们应该好好相处才对。”
我确信我快被他搞疯了,这简直就不可理喻。
“布拉金斯基……”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冷气嘶嘶钻进鼻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来野餐的人类吗?观察其他人就像观察虫类一样,随意嬉戏、破坏——值得玩弄一番的叫朋友,不值得的是尸体。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次野餐,无需上心,只需戏弄,玩够了就换下一处地方。恕我直言,你他妈,你他妈真的是——”
“真的是蠢透了,对吧?”
布拉金斯基慢慢微笑起来,黑夜黏腻地冒泡,比枯枝更为苦痛的气氛奇异又缓慢地生长,他的目光与我相碰时,我感到了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恐惧——原始、裸露、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去。骨头里水声哗哗作响,激荡在我血迹斑斑的口舌内,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在马拉喀什杀了职业生涯里的第一个人。
“我可不是来野餐的人类,谁都不是。”他走近我,慢慢在我面前蹲下来,“你真有趣,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
喉咙僵硬,我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布拉金斯基更加甜蜜地笑:“想一想,我第一次在酒馆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倒空自己的钱包,把那些纸片排列了一次又一次,想把它们拼成图形,你在找什么?我知道,你在找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你想找回童年的记忆。承认吧,你也在恐惧这一切,你在恐惧自己的存在,恐惧自己到底是谁,那些任务早让你在一日又一日里迷失了,你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谁。而现在,我帮你做出了选择,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我不需要这种虚假的身份。”
“虚假?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你模糊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吗?它能带给你什么?你胆战心惊抱着野餐的垃圾不放,一心觉得这是珍宝,可实际上它就是一堆垃圾而已。”
他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在月光的映射下如此惨白,那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我根本来不及闪开。
“你的手杀过多少人?他们死在那里的时候,像一堆堆毫无尊严的老鼠,闭上眼睛,却不能使这个残忍的画面消失,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记忆,你想选择它吗?”
“够了,布拉金斯基,够了,别再说了。”
我痛苦地摇头,一步一步往后退,却被他禁锢着,无法再远离一步。
“你应该想想的。”
“这不是你代替我做决定的理由。你觉得你比那些抱着垃圾的虫子高贵,但实际上他们比你快乐得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确实不重要,但永不停止地折磨自己,又或者自欺欺人地陷入麻木,这都是愚蠢。”
呵呵呵——我先是听到一阵笑声,然后禁锢我的手松开了。布拉金斯基垂着头,不停地笑着,身体也随之抖动,他枯瘦如柴,却有生着一副宽大的骨架,让此时此刻的动作更显滑稽。
“这下可好,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的朋友?你真是太有趣了。”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带着那滑稽的笑意。
身后,那埋尸体的铁铲正闪着阵阵寒光。
——
踏进罗宋汤酒馆,柯克兰正在等我,他点了一杯干马天尼,杯边的橄榄透着莹莹的色泽,我几乎能立刻想起橄榄下嘴那无以言说的灼烧感,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割开喉咙一般。
我走到他身边,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柯克兰摇晃自己的杯子,没有看我一眼。
我对他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以后也要了一杯马天尼,酒保疲惫地垂着眼帘,看上去很久没睡好觉了。
“你连琼斯那孩子也骗了?”我对他扬起一个笑容,听见酒馆不远处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又有人喝得酩酊大醉了。
柯克兰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喝着酒,右手不停地摩挲杯壁,他很紧张,我知道。
“当时你腹部中了一弹,他可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差点都死了。”我继续说,“我跟他说过做这一行最忌讳优柔寡断,他却还是执意要带着你走。”
柯克兰的表情变得很精彩,如同一点月光的飞沫溅在木桌上:“别废话了,王,你今天来不是想找我说这个的吧?”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回来。”
“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我笑笑,摸了摸腰间那把已经上膛的枪,头顶微弱的光悬挂不定,和喧闹声一起如水冲下来,柯克兰的皮肤也在这种人浪声里变得湿润。他心神不宁,一直望着远方的屏风,在思考什么,又不愿意说出来。
“是啊,所以你为什么要回来?”我道,“你身份伪造得很好,我们都没发现,大概,你也不叫柯克兰吧。不过那不重要,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呢,警官先生?”
柯克兰一顿,捏紧了手里的杯子:“我的任务失败了。”
“弗朗西斯前两天被抓了,也不能算失败。”酒端上来了,我看着澄澈的液体,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有的人正死于孤独,有的人被时间掠去了,弗朗西斯是我们之中离杀人最远的人,却最先被抓进去……其实,在最终我们都会一无所有,无论是谁。
“是吗。”他垂下眼睛。
“等会我就会开枪杀掉你,你今天带枪了吗?”
“没有。”
“那我默认你是特意来送死的。”
柯克兰眼睛闪了闪,忽然转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光芒在他的脸上极度浓缩,他的脸像酒液一样变得更亮、更灿烂,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时间苏醒过来,重新在他身上开始流动,意味着有什么要结束了。
“王耀,有没有哪一刻你突然觉得,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皱皱眉毛:“你们最近都是怎么了?”
“在杀掉人的那一刻,看见对方濒死挣扎,伤口溃烂,身体残缺,血不停外渗,却还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不停抽搐,最后面容扭曲地死在你面前,在那一刻,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理所当然死去的一条生命,却在曾经的某一刻也是谁的父亲、谁的孩子,一这样想着,就觉得手里的枪像是融化了,从我的指缝间溜出去。”
我叹口气:“我可没兴趣听一个警察说这些……”
“琼斯,那个孩子!”柯克兰打断我,声音渐渐颤抖起来,“他拼命保护我,我却想着把他送进监狱。为什么呢,明明可以就把我放在那里等死的。我以为我一直以来在做正确的事,但在琼斯握着我的手让我别死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那个救你的人,阿尔费雷德·琼斯,也杀过很多人,杀过你口中的父亲、孩子。”我垂下眼,喝了一口酒。
柯克兰沉默着,此前所有的话语涌入寂静的大海中,变得无形,消失不见,水汽在周围涌动着,所有思绪都成为隐秘的存在。
“这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杀了我吧,王耀。”
我盯着酒杯片刻,才开口道:“你其实应该去跟琼斯道歉,而不是在这儿求死。”
他摇摇头,面带上凄惨的微笑,光飞速地坠落下去,在他的脸上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你不会明白的,王耀。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孤独的,却并不完全孤独,陌生人永远在周围涌动,打破你存在的决心。它们永远都在注视你,被你杀掉的那些人、那些人濒死前的痛苦、绝望和恐惧,在每一刻都在注视你,不仅存在,还会在下一次死亡来临时再一次要求涌上你的大脑,只不过,每一次死亡带来的阴影会更加残忍,闭上眼睛,却不能使这个残忍的画面消失,犹如太阳一般照耀着。因为——这就是生命本身。”
我望着柯克兰的脸,久久没有说话,我早该料到的,多么悲伤,在一无发现之前死去,在发现所有后,还是死去。柯克兰一直承担的是狙击手这样的职务,狙击手,大多数时间都只从那一个视点望向世界,多么无知。而当他真正用眼睛看向世界的时候,却意味着死亡,因为狙击手需要的不是宽广,只是那一个片面的定点。
他是这样。
我亦如此。
我慢慢拔出了枪,朝着他的头颅举起来。他理应知道的,杀手组织,规模小,反复无常,残忍无情,都是“渣滓”。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
所以,柯克兰必须倒下,带着他把弗朗西斯送进监狱的双手一起倒下,最后一次身中子弹。在罗宋汤酒馆,所有的客人都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都惊叫起来。
月光飞溅,处理完一切,我疲惫地回到了临时据点,布拉金斯基在门口迎接我,笑着说我脸色不太好看。自从上次以后,他跟我说他没有地方去,我想到我大概不会在科斯特罗马停留太久了,就让他留了下来。他大多数时候很安静,也爱干净,除了冰箱里全是伏特加以外算得上个好舍友,比跟琼斯住在一起好得多。
他说:你杀了亚瑟?
显而易见的事。我把外套丢在沙发上,想要马上去洗个澡,我讨厌这股血腥味。
你可真是狠心。
你没资格说我。
布拉金斯基没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瞧我,寂静铺在他的脸上,像落雪的玻璃。我克服心中的不适感,钻进了澡间,洗了很长时间,洗热水,后冷水,最后再来一遍热水。我用掉了一整块香皂,都快把自己洗吐了。刚把水龙头关上,就听到一阵异响,大概是布拉金斯基又在喝酒了,希望他这次别再喝醉了乱丢酒瓶了。
我出去的时候,布拉金斯基正握着酒瓶,以一种与微笑很相像的表情忍耐着。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点燃一支香烟,他瞧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思绪慢慢回笼,我感到我的精气神慢慢回来了,开始梳理当下的情况:琼斯,他肯定会埋怨我杀掉柯克兰这件事,甚至可能会很生气,这段时间都得避着他才行;弗朗西斯,运气实在是不太好,不过被关个几年应该就会被放出来的,祝他在监狱过得不算太坏;布拉金斯基……布拉金斯基,这是个怪人,我看不懂他,不知道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好像一切都只是寻个乐而已,有时候很孩子气,有时候又令人害怕。就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提着酒瓶,可能等会儿又会提起什么怪异的话题吧。
桌子上摆着一把手枪,那是布拉金斯基突然翻出来的,连我都忘了的东西。我在马拉喀什用的那把手枪,人生里的第一把,点二二口径,劣质铬合金,枪的构造笨拙,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我注视那把手枪,忽然觉得记忆是一根蛛丝,不停地旋转,尽管能被轻轻拂去,还是不停地彰显自己的存在。在黎明或者暮色中,延伸着本能的灰色,拂去它们,像某种分离仪式,如同脉搏的震颤,如同飘落的雪花,啵地一下消失了,却留下永久的悸动和水痕。野餐,我又想起这个单词,是的,野餐,那些从未离去的注视着我的痛苦,如同太阳照耀着我的,留下这些残忍的画面,就像留在草坪的垃圾,我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
“只是路边野餐,”布拉金斯基忽然开口,他的声音被夜晚浸得沙哑,“而你却在想它们会不会回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发现布拉金斯基冰冷地瞧着我,手里的酒瓶早已放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让我们来继续那个故事吧。你离开马拉喀什去了莫斯科,你现在是俄罗斯人,你需要一个新身份。你还记得在上海的冬季,雾蒙蒙的天气,洋楼和弄堂挨在一起,到处是飞驰的三轮摩托载客,落雨的时候雨像银针打在地上。你换了一把更趁手的手枪,当那把老手枪被放进抽屉的时候,你知道,你没有历史,只有现在。你决心抛弃掉一切,只把目光落在狭小的一点上,这才能继续生活下去。你要有一个新形象,你说。”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布拉金斯基。我深吸几口气,闭上了眼睛,感受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雪花融化一般冒出寒气。我并没有把话说出来,布拉金斯基却停了下来,只是用沉默回应我,然后,他开口了:“你现在还不想承认吗?即使你杀了他,你杀了柯克兰,你也是和他一样的人,你们都在为此痛苦着。”
“我和他不一样。”
“是,他甚至可以勇敢地走向死亡,而你却还在苟且地活着。”
布拉金斯基猛然靠了过来,一只手覆上了我的脸,拇指在我的眼眶下面,用力地攥着我的骨头。他绝对会杀死我——在他按住我的脸时,这样的想法冒出在我的脑海,这是生命对力量原始的恐惧,只要他再用力,我很有可能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不知道为何,我忽然感到很轻松,这种和死亡如此接近的感觉让我回到了马拉喀什,那个炎热的城市,直升机从城里飞了回来,朝我所在的那家旅馆掉头而来,发出呜呜的沉闷声响。我在那家旅馆里,湿衬衣贴紧后背,脊背发凉,迎接着几乎毫无胜算的战斗,血和汗不停外渗。后来,我死里逃生,从艾尔法纳广场穿过,看见太阳那巨大的红色脑袋正要落下,到处都像是火,地面每一处都像是烧着了一样,我的身体也蕴着一个巨大火球,马上将要把我吞噬。我告诉别人,马拉喀什在燃烧,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想说的不是马拉喀什,而是瘟疫,上一个在马拉喀什的我因为瘟疫发烧而死,还会有下一个我在等待这一场瘟疫,无数个我在不同时刻死去,构筑成了现在的我,因为我无法担负起那些痛苦的记忆。
布拉金斯基,你让我想起马拉喀什,你又要如何呢?
“那是他想选择懦弱地死去,跟我没有关系。”我在布拉金斯基的掌控下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人生是一次路边野餐,而我们在怀抱着垃圾不放。但区别只是你怎么怀抱着垃圾,你可以害怕,也可以勇敢地拥抱它。当你第一次有了直视它的勇气,你就永远地和过去分开来。”
我沉默片刻,斟酌自己接下来的用词:“你的痛苦,也是你自身的一部分啊……”
布拉金斯基看着着我,曲折的夜晚回到我们身上,每一个时刻包含所有的时刻,所失去的东西、所遗忘的东西,在无声的目光里守望回来。
他笑了,大笑起来,手从我的脸上松开,肩膀不停地抖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颤抖着说,“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死里逃生,我却并没有活着的庆幸感,看见布拉金斯基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又想起了柯克兰,在酒馆里中弹身亡的柯克兰,有着一头和琼斯相像的金色头发。他临死前不像其他人那样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只是平静地望着我,如同那些围绕着酒馆的烟草色灰尘,寂静地在空气里悬浮着,凝固的光被撞碎,落在他的脸上。他对我说:世界曾经是完整的,因为它已经破碎了,当它破碎了,我才知道它原来的样子。
“真是没趣的答案啊,小耀,你给出了这么无趣的答案。”他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为什么痛苦着一样。他其实都知道,早就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却不选择治愈自己,只是这样将伤口裸露着,像一具残尸一样活着。
“是吗?”我摸着发痛的脖颈,坐起身来。
这就是布拉金斯基,那个怪异的俄罗斯人,我的同事,我的朋友,伊万·布拉金斯基。
“我要走了。”他对我说。然后站起身来,围巾在阴影里一晃一晃。
“不再坐坐吗?”
“不了,我已经要到想要的东西了。”
“请便。”我微笑。
布拉金斯基已经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径直从门外离开,没有带走任何他放在这里属于他的东西,似乎那个突然拜访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临时从影子里钻出来的客人而已。
但他带走了那把手枪,那把我在马拉喀什用过的手枪。
那把永久燃烧着记忆的手枪。
不久后,门外一声巨大的枪响传来。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灰沉的水泥仿佛要坠落下来。
原来那把老旧的枪居然还能用。
我出神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