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又坐回2010年二月夜晚的月下,因为今晚路演只有一个人驻足听了30秒而沮丧。金玟庭轻轻挽着我的手臂,在我身边坐下,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脸浮着月光,文静又狡黠地笑,眼睛一闪一闪。她不因为没有人听她新写的歌而伤心,也不开心,只是很平静地把吉他放到一旁,问我今天Disco Pub人多不多,好不好玩。那个时候她16岁,时常一个人坐车来到台北,她说台北酒吧多,乐子多,比学校有趣多了。我第一次见她就在酒吧,我问她那家乡呢,来台湾上学,不会觉得寂寞吗?她用磕磕巴巴的台语讲,她不知道,也不知道寂寞该是什么样的。我给她一些钱,她收下了,说不想回去可以住在我家,她收下了,没有讨好的神情,也没有窘迫,只是问我想不想听歌,她有写过一些歌。我点点头,然后她唱了一首韩语歌,我听不懂,只一直给她拍手,像在逗一只小狗。她唱完有些生气,让我不要把她当小孩子一样耍,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指了指旁边正在围着看变魔术的一桌人,又指着另一桌在接吻的,汗把空间蒸得肿胀,紧紧黏在皮肤上,然后一块一块脱落,如同老化的墙皮。我说:我、我们、在这里坐着的,都是一样的,所以才坐在这里。

再后来,金玟庭告诉我,她在地下租了一间房,在一间服装厂的背后,是她们乐队排练的地方。她邀请去她的这间“指挥部”,我跟她走进那歪歪扭扭,空气潮湿,墙壁发霉,地板渗水的隔间们,每次以为走到尽头,就会在直角转弯后来到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区域。“指挥部”是一间一百多平的房子,里面除了乐器和音响外,还有一台PS2和游戏机,我进来的时候正有两个人打着电动,嘴里念着日语,我听得懂两个词,她们在互相骂对方打得菜。
“这里总有很多人,朋友带着朋友来,有时候推门进来,我一个人也不认识。”金玟庭一边说,一边把我带到她的折叠床旁,那里放着很多书,很多唱片,还贴着一张很大的甜梅号海报。我问她是不是在这里排练。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其实很多人压根就没想着排练,只是借此耗在一起,共同度过一些坦率而与外界无关的时光。”
我反复嚼着坦率那个词,在折叠床上躺下,金玟庭坐在我的身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看,沉默寡言,我们的衣服和衣服紧紧相贴着,心在空气中抖动。睡起来后我拿起外套穿上,拿错成了金玟庭的,她阻止了我脱下来的动作,说晚上台北天气凉,就穿她的吧。我道了谢,用电饭煲和剩下的蔬菜随便炖了点东西,所有人都分了点,给金玟庭留了一大碗。我知道金玟庭向来不好好吃饭,每次她来我家,我都会给她煮东西吃。金玟庭吃相安静,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她胃病严重,吃快了会吐,我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吃,她忽然对我笑一下,天真烂漫,银粉般清澈,有什么东西降落下来。吃完饭她的朋友们要去酒吧,金玟庭说等会儿要送我回家,拒绝了她们,然而在我说要走了之后金玟庭又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她,神情可怜,眼里含泪,像一只被抛弃了八次的狗儿。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那晚我答应了她,然后我们在一台陈旧的电视机里看完一部法国黑白电影,讲一个女孩同时爱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字幕配得牛头不对马嘴,但是画面很美,有海,有剧院,有艺术画廊,女孩伪装成失落的雕像,坐在艺术家们中间。我心不在焉,欣赏不来这样的艺术电影,金玟庭却看哭了,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她的头。她看上去那么无助,好像之前我们跑到山上参加烧烤派对,天色漆黑,炭火的火星被风吹得到处跑,直到熄灭在沉重的夜色里,不再醒来。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未来正在分裂、融化、一半萎缩在黑暗里,就像人梦醒时记不清梦的细节,也不愿面对现实,关于时间的一切都被流放。金玟庭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她年轻的面庞总是像个孩子,任性残忍地拔除着未来的痕迹,一直以一副柔软、坚强、白皙的样子活着,有一天,这些都消失不见了,时间再次流动,她平静地告诉我:梦都是短暂的,所以,她要离开台北了。
于是,我留了下来,没有任何生活用品,穿着金玟庭的衣服,用二手dv机拍下她弹吉他的样子,我们在地下排练室喝酒、呕吐、接吻、晕倒,趁着极度自由和快乐的幻觉还没有消失,惴惴不安地试图抓住彼此单薄的脸,然而越是这样,却越只想起她在黑暗里流下泪水的漠然的神情。
伴随着新的年代到来的不安和祈祷,我发现我们正走在一条必经的道路上,金玟庭执意要写出关于青春和南方的歌曲,而我正试图切割掉那一部分,摇摆,傲慢,对具体事物的漠视,和不顾生死的热情。
再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起床以后哪里都找不到她,她给我留了一张纸,说她有要紧的事所以回了韩国,如果想她了,就去韩国找她吧,但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梦境里,金玟庭又坐回我的身边,她刚刚到来,还是那样恬然,在绿油油的光芒里对我眨眼睛,好像无奈,好像宠溺,还是那张孩子的脸庞。她还有很多很多年才到三十岁,我决定不把我的忧愁告诉她,只陪她又听一首甜梅号的歌曲,《南方蝶道》,翻版自邓丽君,每次听到都想起小时候在基隆看到的大片大片花海,白濛濛一片。
她问我,二十代的世界是不是很辛苦,很寂寞?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尝过太多滋味,不知道什么才叫寂寞,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负起某种责任。我对她笑笑,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刚刚逃出一场灾难,忧心忡忡。她轻抚我的脸,把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来自十年前的回忆悉数涌来,我们变得年轻,漂浮在城市的中央,犹豫不定,不顾一切,沉浸在漫长的欢呼声里,那是我们最初对世界的想象。
现在它慢慢回弹,收缩,变成皱皱巴巴的橡皮球,变得议论纷纷,嘈杂无比,每个人都在发表高谈阔论,以证明自己的生活过得比他人更好。只有金玟庭那银粉般清澈的笑容还在记忆里回荡着,证明曾经我握住过青春的样子。
金玟庭牵着我手,带我走在台北的街上,街灯昏暗,只有一些商店的灯牌还亮着,刺进我们滚烫的眼睛。马上天要亮了,金玟庭也不再着急,只是慢慢走,不时回望过来,染的棕色长发映着温柔的光芒,一切就像我们那天看的那场电影。她说,有时候我遇见困难,便想象你去的地方,想象人生的其他可能性。或许很多事没什么,或者也有可能,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看着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流下眼泪的感觉,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却什么也没说,看着太阳朦胧地升起来。
我没有告诉她,我去韩国找过她,那年韩国下了大雪,我在街上四处游荡。街上都是形色匆匆的上班族,学生,老人。我努力地让自己像他们之中的一份子,吃泡面,听歌,听天气预报。
我带着她留下来的外套,上面有香水和烟混合的味道,但我再也没有等到任何一通电话,也没有等到她,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街上有孩子留下的雪人,我又想起了金玟庭的笑容,她就像雪人一样,太阳一出来就会化掉,那是非常悲伤的恋爱过程。
那一年,韩国大雪,我学着金玟庭笑起来时天真的模样,也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看着太阳慢慢出来,雪人在太阳下融化,好像也在微笑。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