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我们已经离去

——

梁月想起那天的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街上的人如同蜂衙似的来回游走,车铃声、人声、脚步声要把屋里也蒸成云雾,湿淋淋地浇下来,淹住各怀心事的面庞。奇星最先沉不住气,拉上了窗帘,砖红凤尾草的图案,映在她身后,更显得人俊俏,略带着煞气的眉目中和了艳丽。

菲林士多没看她一眼,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把菲林士多的摸牌的手也照得煞白——惨白,绷紧了一片地发白。她紧抿着唇,好似面色不善,直到另一双手覆上她的手,她转头瞧手的主人,才笑道:“Teresa,想偷看我的牌也不能这样偷。”

被污蔑的主人也没生气,秀气的脸上酿着笑意,晚了的春色大概是在这儿了,薄薄一片,仍然透着玉兰花一般的皎白粉嫩。何日君摇摇头瞟了瞟又坐回来的奇星,说道:“小月还在这儿呢。”

梁月听了眼皮一跳,想到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她被菲林士多叫来陪三个人打麻将,虽说她也在赌场干事过一段时间,见过猪跑,但哪里是这三个老狐狸的对手,输了一盘又一盘,正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牌局。菲林士多瞧见她这般纠结的模样,干脆和奇星换了位置,坐到她上家来,时不时给梁月放点水,让她胡了几把。梁月却越赢越心不在焉,牌桌上也是戒指展览会,她注意到今天菲林士多戴了新戒指,玻璃种翡翠,满绿,包镶,对菲林士多这种身份的人来说算不上昂贵,甚至穿出去还可能被外人笑话,只是梁月想起来她前几日分明在何日君手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那就是同一枚,何日君今天戴了只祖母绿的,是菲林士多在她生日时送她的,菲林士多手上的那枚明显就是前几天何日君戴过的。

“菲林士多,你也放铳得太过分了。”看着梁月又胡一把,奇星瞪了菲林士多一眼。

菲林士多扬起笑:“阿星今天心情靓,就当派钱关照小月咯。”

“今个儿本来要陪阿姐去士丹利道看看相片冲晒店,你却非把我和阿姐叫过来陪你,你看我心情靓不靓?”

“好几周没见,阿菲也是关心你想看看你,”何日君出来打圆场,“我明天再陪你去一趟士丹利道好不好啊?”

“你还真信她的鬼话阿姐?”奇星在何日君面前气焰消了大半,“我看她就是今天心里烦,纯心找麻烦来了。”

“Teresa说得是。”菲林士多不恼,仍然笑眯眯的,“上次在湾仔道九死一生,如果不是小月眼睛尖,我怕是已经命丧黄泉咯。人鬼门关走一遭回来,难免怀旧,想着我们也该聚一聚了。”

奇星赔出筹码,仍是没好气道:“去绿窗里随便找三个女人打到昏天黑地,不用我们在这里陪你。”

“阿星!”何日君皱起眉毛。

梁月抬头也看奇星一眼,余光里却瞥到菲林士多眼睛垂下来,很是阴郁的神色。她是故意的,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梁月心里想。平常菲林士多总是笑嘻嘻的神气,哪怕在何日君面前也不露出一点破绽,她几乎从来没见过菲林士多在人面前这么落寞的样子。或许又是要做戏给谁看,只是这观众是自己呢,还是阿星呢?

“呀,我这记性!”何日君忽道,“约了人五点钟谈生意,忘得干干净净。要不你们先玩着,我马上回来。”

“什么生意?”菲林士多敲敲桌子,“阿生还想找你谈?”

“你上次做得太过火了,直接把人家儿子从三楼推下去,肋骨断了两根。”何日君抿嘴,“在道上影响不好的,我帮你看着他。”

“嗯。”菲林士多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阿星陪你一起去吧。”

奇星没说什么,只是头向何日君偏了偏。

何日君顿了一下,过会儿才把头发别到耳后去,微笑着答好,又是透着粉白的笑容。

梁月瞧了瞧时钟,已是五时过半,这会儿过去也晚了。她扯出笑容跟何日君说再见,何日君过来抚了抚她的头:“抱歉啦小月,过天陪你打通宵。”

梁月乖巧地点点头,她不喜欢打麻将,但喜欢何日君过来看她和菲林士多,这座大宅总是死气沉沉,看不见外街的春色。

“走了阿姐,我先去开车。”

奇星没跟菲林士多打招呼,也只对梁月点点头,就踏出门去。

直到两个人走后,菲林士多才慢慢扬起了一点头,收回思考的模样。她眼窝梦影一样深,在脸上镶很俏丽的模样,不像是龙头,倒像是闲散惯的艺术家。她看着牌散乱一桌的桌面,略微思忖一下才开口,脸上又挂着看不清的笑。

“你今天好像一直盯着我的戒指看,怎么,很喜欢吗?”

梁月垂下眼:“只是觉得这戒指很衬您肤色,便多看了几眼。”

“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也这么疏远了?”菲林士多笑笑,“前几天缅甸那边进了批好料子,我叫人去裕华珠宝给你做一个。不过小女孩戴翡翠未免有些老气了,过几天带你去Cartier挑个你喜欢的也好。”

“不用了阿妈。”梁月连忙道,“我平常也戴不了,放着多浪费。”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你的事算不上浪费。”菲林士多干脆直接岔开了话题,“前几天在湾仔道那一遭,亏你出手快,也算千钧一发。”

梁月知道菲林士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那件事,更不会因为她在那时早早开了枪就带她去挑首饰,保护菲林士多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她一直是个乖孩子,犯不着给枣子。想到今天菲林士多在麻将桌上凝滞的神色,梁月捏紧了手,答道:“是。”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小月?”

“三、四年了吧?”

菲林士多笑了笑,做出很放松的样子:“有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梁月不说话,平静地盯着菲林士多,眼睛又圆又亮,如一只温顺的黑猫。

“你知道吧,上次湾仔道丢了那批货是因为公司里有内鬼,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梁月心里一惊,果然今天的麻将局是菲林士多做的一场戏,怕是早些时候她也问过奇星她们同样的话了。她早想过会有这样的情景,还是没料到菲林士多会这么直接,不过毕竟她面对的是自己的干女儿,不是官场那些老油条,自是不必浪费精力再遮遮掩掩,梁月对她来说还是太年轻了。

菲林士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像也不着急梁月的回答,悠然享受着这一份寂静。

“我解决他。”梁月开了口,像个坚定的学生,如果不是做一行,她本来也应该是个学生。

“哦?怎么解决?”

梁月没答话,眼睛已经给出答案,越是做拿刀揾食的越对某些字讳莫如深,菲林士多家里还供着好几尊菩萨,倒不是她真信这些,只是以前有道士算命说她命格强硬,克亲克友,几年后菲林士多父母都惨死仇敌手里,自那之后家里多了几尊菩萨像,香火从来没断过,也没人敢在菲林士多面前说“杀”、“恶业”、“孽障”几个词。

菲林士多摆摆手:“这两天我会把他揪出来,你准备一下吧。”

“是。”

“小月,这么多人里,我最信任你了。”

菲林士多慢慢微笑,那微笑不是要成功的志在必得,反而带点悲哀,此刻被晚时的春光照拂着,阴影像柔软的蝶翅歇落在瘦削的脸上,在梁月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又是做给谁看的戏呢?

梁月把自己的头按下去,不敢说话,心里轰鸣一声,竟发现自己有些不舍。

日光慢慢暗下去,春日的夜晚散发出黏糊糊的味道,在这傍晚时如沉醉的年轻人般模糊而蠢蠢欲动的季节,一切都青涩地燃烧着,呼吸落进余烬里,一起一伏,看不清前路在哪里,尽是情感的漩涡。

太晚了,梁月想,一切都太晚了。





——

那年她十二岁,从河南转学到上海,留级再读一年,又从上海转学到香港,不会讲广东话,再留一级,等到学会广东话,父亲托关系说要送警校,母亲舍不得她受苦,说有这精力不如直接送出国的好,父亲坚持己见,大吵一架,说梁家的孩子都是要成大事的人,哪儿能害怕吃苦。母亲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对她说是娘对不起你,她没说什么,只是说留在香港也好,可以多照顾妈。

母亲以前是香港人,本就有些人脉,把她送进警校不是难事,可世事无常,那日父母俩去文武庙为女儿的前程求签,回来时被一货车撞上,丢下她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不知去处。下葬那天灵堂来了一位Madam,穿着不同寻常的黑色大衣,她亮出证件照,又说自己是母亲旧友,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盯着这位Madam看,活像一只受惊的黑猫,眼睛瞪起来,记忆里没听说过母亲认识叫黑鹮的女警察,可是她又不得不信那张证件,白纸黑字,警徽印得黄澄澄,蓝幽幽,几乎刺痛她的眼睛,她以为她将来也可以有一张属于她的。

犹豫半秒,望着父母遗照,她问:“我还可以去警校吗?”

黑鹮摇头,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还有一件事没确定。”

绝不是什么好事了,她想到,话已说到这里,一定得从她身上剜点什么下来才行,她习惯性开始打量女人的全身,在腰上顿了顿,察觉到什么,又重新抬头看向女人的笑脸。

黑鹮的笑脸变慈祥了些。

“Madam,您今天出门很急吗?”她说。

“怎么了?”

“您腰带的扣子扣反了。”

黑鹮低头看自己的腰带,好像早有预料,摸了摸自己扣反的腰带,对她点点头,笑得眼睛眯成缝:“女女,后天中午来太平戏院找我。”

太平戏院在中环皇后大道中,除了粤剧演出,也常放些时下新鲜的港影,她没看过电影,但记得同学说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李小龙和林黛,最喜欢的电影是《蓝与黑》,她不懂这些,同学说那就像一场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醒来全部都是假的,只是一座黑房子而已。

等到了那里,她看着剧院外面那些电影海报,想象着同学说的画面,全然想象不出一点头绪来,反而心里还有些害怕,那么小一块幕布怎么讲述人的一生?她来得很早,等了黑鹮很久,Madam今天没穿那件大衣,腰带也没扣反,到了的第一句话是你想看点什么。

她随便指了一张电影海报,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直到黑鹮把她带进影厅,她才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地界,那个世界夜凄凄,梦深深,浓缩许多仁义道德,爱恨痴怨,当灯光暗下来,黑鹮的手也在黑暗里隐去,幕布忽然反射光亮到她脸上时,她瞬间灵魂脱离了身体,那种四肢通电般的触觉,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命运。她已经全然沉浸在虚构另一个人的人生中,好像那场梦浸透她的身体,将她模糊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尝试去抓住这种命运的诱惑,到手里却幻化成熊熊业火,烧遍她全身。再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想起幼时母亲招呼她吃饭时温柔的笑容,笑容里多了她厘不清的情感,她觉得约莫是有些悲哀,命运要推动她离开这温暖的饭桌了,她舍不得,也不解,可总觉得有什么在前路呼唤着她,使得她充满了一种很傻的冲劲儿。

出了影厅,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黑鹮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也料到了黑鹮要说什么。

“妹妹仔,你从哪里来的?”黑鹮问。

她垂下眼睛,发现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也趋于朦胧,只记得那是一座小城,战火碾过之后,只剩下几棵凋零的梧桐树,和一点点死水微澜。

如今,父母走后,人的味道与感情也在消散。

她没答话,黑鹮也不逼问,只是轻轻笑道:

“警校是去不成了,但还有另一条路,回来以后也保证你能拿到警证。”

“什么路?”她抬起头问。

“你初来乍到,没什么背景,很适合做卧底。”

黑鹮眨眨眼睛,轻飘飘地说。

她没有看黑鹮,却瞪大眼睛,心里有东西重重落地,砸在大堂黑白相间的瓷砖上,大理石的墙壁反映出她的脸,是电影女主角的模样,她想起那座被烧毁的小城,那不可控制的火终究烧到她身上,一点就着。

“你不想做,我也不强求。我可以送你出国,想学什么随便你,比如剪头发,回来在中环开间飞发铺,安安稳稳,也好。”

她听后连忙摇了摇头,做不做卧底,她没想好,可是这飞发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开,那一眼望到头没有改变的生活,那和小城一模一样的生活,她想要改变,她想要冲出去抓住别的东西,哪怕她不知道未来通向哪里。

她想,对不起,妈妈,她还不能回来,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正视黑鹮的脸,发现黑鹮的脸上挂着一种很满意的微笑。


“先从看一场话剧开始怎么样?”

黑鹮对她说,转身环顾四周的海报。

“你想看《玩偶之家》吗?”





——

已经过去三年,梁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奇星时,她着件白袍,披头散发,头覆红结绳,好似茅山师傅,专驱邪捉鬼。来之前一直带她的阿琳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又去飞个发,涨涨精气神,原来是要来做场大戏。阿琳带着她来到李节街,穿过楼下士多可以到二楼,二楼空空荡荡,有个神位,摆着一尊菩萨,慈眉善目,又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压,面前放着生烟香炉,新鲜水果,看上去常被人照料,坛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用狂草写着“一切法须要无我”七个大字。祭坛中间有个木斗,桌上有灯有纸,有个红盘,装着花生,旁边是木签筒,签筒里有黄纸。阿琳问梁月生辰八字,梁月抿嘴,将假生辰告诉她,阿琳又告诉奇星,奇星写下梁月的姓、名、八字,又在坛上零零散散摆些其他东西,单刀、笔墨、红烛、念珠,堆到满一满,坛后挂旗,地上还绑着一只鸡。

奇星用刀背拍梁月的背脊,点了香,烧了蜡烛,叫梁月拜教主。垂头时梁月余光瞥奇星一眼,浓眉毛,丹凤眼,嘴角下撇,衬着身后朦胧浓烈的烛光,倒像个亡国的女侠客,她眼里闪烁着一种显眼的质疑,似是厌恶极了这场法事,又不得不做,只好机械地提起手臂,拿起公鸡身旁那把大刀来。

奇星开始唱诗,叫梁月一句一句跟唱,又叫梁月发三十六誓,最后大刀斩鸡头,公鸡没头,身还在跳,血滴入圣杯,奇星烧黄纸,纸灰入水,让梁月喝一口,奇腥奇苦,头晕身热。

烛火越烧越旺,要把血也都烧化,似蝴蝶看庄周,真相共存,模糊迷离,全有两样,梁月使劲眨眨眼睛,把酒杯摔在地上,朦胧间听见奇星降霜般的声音: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成天在睡觉打牌,要出去做事。

在这时门外忽然又钻进来一人,不做发型,直直地披下来,不穿时髦新衣,只有白衬衫和长裙,气质和梁月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过分白净,过分温和,像打了一层肤色的白粉。她走进来叫了一声阿星,奇星立刻眼神变了,声音高了八度,说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阿菲叫你去吃饭,我顺便过来接你。”女人笑道。

“不是说了你不要进来吗,这里还没收拾。”奇星快步走上去,瞥一眼地上的鸡血。

“等会儿喊人来收拾吧。”女人略微思考,“阿菲脾气急,不喜欢等久了,先过去。”

奇星点点头,随即遣散众人。梁月一边被阿琳领着往外走一边回想女人的话,她知道那个“阿菲”是谁,堂口的龙头,警方注意她很久了,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她旗下的“和乐和”捣毁。

奇星本来僵硬的面色面对女人也柔软起来,侠客遇见了故乡江南,渐渐醉在了一汪春水里,脸色红了,梁月心想和乐和的人外与面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家人朋友同事一个不少,甚至更亲密,但就是这样才更应该憎恨,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毁掉了别人幸福,历史上人类生下来就在做着这样的事,所以她今天站在了这里,不是想要拿回什么东西,而是她也在寻找这种虚无缥缈的距离,让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正在让什么消失,什么被孕育的安全距离。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上面残留着刀背拍过的痛感,阿琳在前面转个弯,钻进士多旁的酒馆里,她直起身来,快步跟上去。


酒馆里坐着一排和她一样刚入门的新人。





在第一次带梁月去斩人的时候,奇星对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梁月个子不高,很多人都比她足足高了几个头,但真的把刀砍下去的时候,只有梁月的手只抖了一下,然后毫无停歇,血溅了出来。那一瞬间,奇星以为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剪了不易沾血的短发,却发现更难打理,只好时常顶着凌乱的头发跑来跑去,还是何日君带她去做了新发型,才有了点体面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觉得很奇怪,何日君自己不喜欢做头发,却时常爱打扮她,给她买衣服,带她去中环的飞发铺,似乎在养娃娃一般。第一次杀人那天,她在酒吧厕所把手洗脱了皮,是何日君一遍一遍安慰她,直到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菲林士多拉长的脸,她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以前的生活,来到了年长者的堂口,属于菲林士多与何日君的世界,比自己想的更沉,更无情,她枕着比自己头低很多很多的何日君的肩膀,眼泪竟然掉下来,何日君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哭过一次。

想到这里,鬼使神差地,奇星跟着梁月,看她要回哪里,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也没有掩藏自己行踪的意思,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梁月不可能没发现她,却不像其他新人一样立马会跑来问好或者很害怕,只是很沉默地在前面走着。奇星看见她把自己的刀冲洗干净,刀柄也擦掉血渍,然后用报纸包好,藏进皮靴里,再继续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变形的黑猫,安静灵巧。这个女孩比自己想象的聪明得多,奇星想,比当时现场包括自己在内的人都聪明,可惜还是个小孩,不然,菲林士多应该会很喜欢她,菲林士多一向喜欢不用她多费心的人,显然,自己正走在相反的道路上。

然后,就像奇星第一天斩人那样,梁月也拐进了一家还没有打烊的酒馆,那里没有人在等她,她径直冲进了厕所,开着水喉,一遍一遍洗手,不停发抖,额头冷汗直冒,似是想要呕吐。奇星走进去,喊她:“妹妹仔,还好吧?”

梁月看见奇星,低下头去,很柔顺的模样:“奇星姐。”

奇星不答话,瞥她的手,总感觉有些异样,又谈不上是哪里,她没那么喜欢跟人打交道,只好从银包里拿出一百元,递给梁月,夸她做得好,然后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

梁月接过钱,点点头,又回去洗手,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莫名让奇星觉得有些怜惜,当年何日君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吗。

“你的辫子很好看。”奇星走过去,摸了摸梁月的头发,“这样也不容易打脏头发。”

“我妈妈教我的。”梁月答道。

“你不是香港人?”奇星放开手,“从哪里来的?”

“上海。”

奇星点点头,回想上一次在湾仔道遇见一个上海仔,好像还没梁月大,似乎口音也不太像,不过那不重要,因为她不打算叫梁月上海妹,她欣赏这样聪明的女孩,而这样的女孩要有个独属于她的名字才好。

“今天感觉怎么样?”奇星问。

梁月顿了一下,才慢慢答道:“很糟糕……但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像蛇在蜕皮,留下碎裂干燥的旧皮在地上。”

奇星笑笑:“都是这样的,但是你今天很冷静,很多人都做不到你的程度。”

梁月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板,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湿滑的镜子,水雾蒙蒙,镜子里的自己好似不能呼吸。

她说:“奇星姐,第一次做这活应该是什么感受?”

奇星皱皱眉,烟从嘴边拿开,很快又畅快地笑了:“第一次出去斩人的时候,我跟你一样,躲在厕所里洗手,把手都洗脱了一层皮,之后差点进感化院,菲林士多找了个律师仔,把我保了出来。”说完她顿了顿,绕着梁月勾勾嘴,“很多人看两部电影也想当英雄,然后发现这里比电影还自欺欺人,被吓跑的,大有人在。很多人在这里都是逃避社会,如果你不想做这么懦弱的人,早点出去也好。”

我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角色,比任何时候都危险,我在寻找一种责任。梁月想,紧紧绷着嘴角,脸上肌肉因为绷紧而抖动。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的时候,她更加分不清自己站在哪里,在做什么,只有不断重复“寻找”这个词,才能短暂地从这场扮演游戏里脱出身来,她想要的东西,她还没有找到。

奇星以为梁月不说话,是被唬住了,把手搭在梁月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肩膀。

“奇星姐,我不懂,我只觉着琳姐对我很好,你也对我很好,所以我想留下来,我应该做点什么。”

梁月看着镜中自己,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灰了、暗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否在说慌,还是真的在回忆过往。

“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吗?你是为了我们留下来吗?”奇星眼神放缓。

梁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奇星叹口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她不善言辞,又或许这些事对梁月来说太早了,但她看中了梁月,料想这虎妞的莽劲以后能成大事,想亲自再看看她,以后也好给和乐和增加人手。

“明天晚上八点,来卢押道大牌档找我。”奇星说。


梁月转头,看见厕所腥臭的黑暗里奇星的眼闪着一种孤独的光芒,好像被硬生生折叠起来的未来。

那是她要找的东西吗?





——

三年前,皇宫大酒楼的停车挡,梁月被奇星带着陪菲林士多应酬,负责在外面守岗,奇星给菲林士多开车门的时候,是梁月第一次正经与这位和乐和的龙头见面,菲林士多比想象中更柔和、亲切,比起电影里拍的凶神恶煞的大佬,她更像一位艺术评论家,眼里透露一种十分狡猾而俏皮的光芒。她在下车时扫了一眼梁月,只一眼,梁月确信菲林士多眼里闪过某种情愫,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绷着嘴听奇星讲话。那天下着大雨,奇星给菲林士多撑伞,还没走进酒楼,里面就有人迎接,菲林士多方才露出笑,快步走上去握手,奇星给梁月使个眼神,也跟进去。

过几小时,奇星和菲林士多走了出来,菲林士多坐另一辆车先走,梁月跟奇星交代了一下情况,也打算回租屋歇下,不料奇星却让她上车,说菲林士多想见她。

奇星一边开车,一边骂着就菲林士多最会找麻烦,梁月坐在副驾驶上,心不在焉。这当然是件好事,甚至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可真的要和菲林士多见面了,她心里竟有些犯怵,是因为菲林士多跟她想象中不一样吗?她想起黑鹮跟她说的话:打枪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她现在已经快走到菲林士多面前了,又怎么能把枪收回去,这是她通向未来的唯一机会。她闭上眼睛,想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奇星瞟一眼梁月,问她是不是有些害怕,又道菲林士多也没那么可怕,何况又不是她一人,自己还陪着她呢。

梁月抿抿嘴,问奇星为什么那么讨厌菲林士多还在她手下工作。

其实她知道,奇星喜欢菲林士多身边那个叫何日君的女人,每次看见何日君,她的眼神总是说不出来奇异的温柔,本该别在身上的那把刀,又在她心里搅动了,流出甜味的血。

但奇星很罕见地沉默了,也没有提到何日君的名字,脸色变得很寂寞,比屯门的夜色更寂寞:“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有一天,你会发觉自己一无所有。”

说完,她又笑了笑,恢复平常的样子,问道:“这样你还要继续走下去吗,阿月?”



到了菲林士多的宅邸,菲林士多并不在,只有何日君在二楼的沙发坐着,看见奇星和梁月来了,热情地招呼她们快坐下,给她们一人泡了一杯热茶。

“冷不冷啊?”何日君笑得宽柔,“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大老远来一趟辛苦了。”

奇星蹙眉:“阿姐,菲林士多人呢?”

“又有人说要谈事情,把她叫走了,先等一会儿吧。”何日君又转头向梁月,“阿月,你年纪小,撑不住就先去睡会儿吧,我们都熬习惯了,阿菲老是喜欢半夜把我们叫到她家来打麻将。”

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法也亲热,梁月垂下头,做出很温顺的样子,何日君没有看上去那么纯良,却也是最好相处的,她头一次有一种想要放松的冲动。

“不用了日君姐,我还不困。”梁月答道,再有松懈的幻觉,也不能吐出这口气来。

何日君对她笑笑,就听见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想着不该是菲林士多那么快回来了,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何日君拿杯子的手紧了紧,赶紧望向楼梯口。

菲林士多踏上楼,手里还拿着文件袋,看见三个人顿了顿。

梁月抬头看她一眼,又很快别开眼睛。

“梁小姐、阿星,你们来了。”菲林士多走过来,点点头,很刻意地打个招呼。

奇星不答话,梁月笑了笑,拘谨地点头。何日君赶忙打圆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阿菲?”

“雨大,改约了。”

“也好,这么晚了,也不方便不是?”何日君说。

梁月心想,叫她过来,又喊了好几个亲信,要怎样好好拷问一番才是?她想起入会时奇星茅山道士一般扮相,这次又是怎样的试验,她要怎么做才能滴水不漏?这时候到临头,又是另一种滋味,梁月握紧手,把目光从菲林士多身上移开。

不料菲林士多只是吩咐下人准备好牌桌,四个人坐在牌桌上,刚好凑一桌麻将。菲林士多问梁月会不会打麻将,梁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自己只会一点,她拿不准菲林士多的脾性,但先做低姿态总是没错的。

“不会没关系,多打几次自然就会了。这大好的晚上用来打瞌睡就太浪费了。”

菲林士多眯起眼睛笑,自然地坐在了梁月上家,奇星与何日君也跟着落座。

梁月低头应了几句,看牌桌上半个巴掌大的麻将,横竖看上去,像无数堆叠起来的命运,抽出什么,打出什么,甚至不能自己决定,抬眼看人眼色,看到一片片沉重的棉被般的微笑,一半的她已经昏睡过去了,知道要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又恍惚觉得这只是场梦,牌桌上不是麻将,而是大人物说笑间牺牲的尸体,密密麻麻,堆叠如山。

她不想做牌桌上的麻将,就要做无情的牌手,正如无情的命运也沉沉地压下来,让每一个人不得动弹。

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有种想要回去的冲动,明明菲林士多的笑容看上去如此温和,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手抖,那不是她的未来在朝她微笑,而是危险的运道,将她拖进看不见底的坑洞里,道路本来就和毒蛇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她走入剧院时就该知晓。或许她只是太激动了,她只是想念母亲做的炸物了。

“听阿星说,你是上海过来的?”菲林士多打出一张,漫不经心地问道。牌桌上她的手,惨白惨白像灯泡一样晃眼,大概是淋了雨。

“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老家不在上海。”梁月扫一眼,发现菲林士多是在给自己喂牌,瞧两眼牌桌上其他人,都没什么神情,便吃了牌。

“难怪,你瞧着倒不像上海人。”菲林士多微笑,“你父母呢,他们跟你在一起?”

“菲林士多!”奇星打断她,眉头已皱起来。

梁月不在意,继续答道:“他们走得早,我现在一个人在香港。”

“你年纪小,一个人也孤苦伶仃,倒是可怜。”菲林士多说。

她年纪小吗?对于走这道的来说,也不小了,更算不上可怜,梁月想,那日祠堂里坐着要入门的,现在活着的有几个?能真正坐在菲林士多面前的呢?她明白,菲林士多不是真的在可怜她,只是想给一些事找个借口。

“你妈妈……”菲林士多又打出一张七筒,摆明了要拆自己的牌喂给梁月,“你父母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一路顺遂的,相信自己就好。”

“碰。”

梁月正待拿牌,牌却先被何日君拿走了,她看了眼何日君,后者面上微笑着,白纱拂面般轻柔,却不知怎的,好像隐隐瞥了菲林士多一眼,她们俩就像窗帘和窗台,把梁月夹在中间,拉开窗帘不是,打出窗户也不是,只被挤在中间,喘不过气。

“阿月,上次我在中环相中一家旗袍铺子,用料上乘,做工讲究,又不老成,很适合年轻女孩,我也带阿星去做过一件。以后跟着阿菲,难免有些场合用得上,而且这个年纪的女孩本来也该好好打扮一下不是?你长得这么漂亮,行出去肯定很靓,改天我带你去做一套?”

何日君撩了撩头发,好像有些害羞,声音细细飘过来,带点怜惜。

话里话外都只有一个意思,连奇星面上都不再冷漠,而是带着零星欣慰,梁月知晓早在今天之前或许菲林士多就做好决定,今天不过是玩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人总是喜欢看宠物从无助到满足的样子,这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梁月觉着不可理喻,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忧心忡忡。

“梁小姐不适合旗袍,我在尖沙咀有认识的洋衣裁缝,刚好是上海来的,我带她去做件套装。”菲林士多淡淡道。

奇星出牌,瞥一眼:“不是有事要忙?阿月我带着,带她做件旗袍,再做件小西装。”

菲林士多顿了顿,出牌:“也好。”

最后梁月胡了牌,把牌推倒的时候,奇星也伸手打翻菲林士多的牌,牌在中间,一眼看去是菲林士多一直在拆自己的牌,奇星对她摇摇头,而菲林士多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把我运气太好,捡了个便宜。”梁月不敢表现得太平淡,也不敢表现得太开心,只一板一眼地笑,假装自己真捡了个便宜。

“阿月有心,做什么事都不会运气差。”何日君撑着脑袋,笑得很温柔。

“好了好了,赶紧洗牌吧。”菲林士多挥挥手,谁也不看,只看了看手下的牌。


梁月用余光打量菲林士多,头发做的是现下最时髦的款式,卷曲地披在肩上,显得英气昳丽,眉眼细长,眼线又上挑,有点“狐”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她的嘴总是勾着,似乎有好事发生的样子,在府邸一片绸缎一样柔和的光芒里,那笑容也像化开了,变成泛冷的漩涡,要把人吸进去。

后来菲林士多告诉她,自己爱笑不是因为她总觉得胸有成竹,而是想让别人相信她胸有成竹,有时候演着演着,便不觉得自己在台子上了,那命运的单束灯光已聚拢她的头顶,她也信了前途已全然在眼前涌动,而她抓住了一瞬的清醒。

她是醒着的,时时刻刻,梁月想,而自己快要入睡了,有一半身体已经陷入沉重的酣眠里。





——

梁月抱着一束杜鹃花,等了许久,终于走上一辆巴士车,有自行车从窗外游过,又很快在前面慢下来,直到巴士超过它。梁月盯着那自行车上的人,想着这或许也是警司派来的卧底,或许不是。

巴士车上只有一个人,最后排黑鹮正坐着等她,笑意沉沉浮浮,最后浮出面上。梁月快步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花正好挡住她脸庞一半,她看不清黑鹮的脸,黑鹮也看不清她的。这是要送给菲林士多的花,何日君专门劳烦她跑了一趟。

“听说你这些天已经和她打了照面。”黑鹮慢条斯理地说。

“是。”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梁月愣了一下,头微微扬起,疑惑黑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她还在怀疑自己的立场吗?

“Madam,我是警察。”梁月把花拿开,看向黑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黑鹮笑了,反倒没答话,看向窗外,她天生有一副特立独行的神情,好像从不为什么事烦恼。

“你故意伤人已经好几次了,我千方百计才把你保下来,你忘了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啦?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抱歉,Madam。”梁月攥紧手,“我……”

她知道,黑鹮什么都知道,可是她还是说不出口——她该说什么?在黑社会待久了,自己难免沾上他们的脾气;还是菲林士多那群人狡猾得要命,自己怎么可能两手清白?种种迫不得已,到了嘴里,又好像全成了借口,那些事她干了,与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她心里还有个警察。这会儿另一半自己又活过来,替她张了口,她本来不想这样。

“算了,逗你一点也不好玩。”见梁月这样,黑鹮反而松了松肩膀,“菲林士多什么时候进货?”

“我才跟了她没几天。”

黑鹮点点头,不答话,好像早就知道了。

“两个星期后。”梁月又说。

黑鹮顿了一下,转回头来看梁月,似乎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一步,玩味的笑又浮上脸。

“怎么知道的?”

“我带了窃听器。”

“那个老狐狸会在你面前提?”

“不是她,我一直跟着一个叫奇星的人,虽然她没有跟我明说,但我能猜出来。”

这下黑鹮满意地点点头:“你比我想的能干。”

梁月微微抿嘴。

“但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黑鹮目光飘向杜鹃花,“留下来还是出国,自己选。”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梁月问。

黑鹮摇摇头,语气冷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月没答话,手里的杜鹃花映着日光,霞光流淌,她如为花所困的蝴蝶,越陷越深。她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一走了之,那她之前那几年,她做的事,杀的人,都算什么?

“如今接触到菲林士多,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梁月反问:“Madam,这条线放了那么多年,花了您不少精力,说断就断了吗?”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这几年你也感受到了,这条路并不好走。以前我跟你母亲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这样……”

如今这样,不都是自己选的吗?梁月在心底答道。黑鹮是没想到自己坚持得这样久,也没想到自己较真的这个地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把自己当回事,警局铺了那么多线,自己这条可有可无,只是黑鹮给自己一个还能进警局的念想罢了。试探也好,后悔也罢,再说这些没用了,她一开始在电影院里选了那条路,就没给自己回头的机会,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一定不是割掉这几年,割掉她身上的一块肉,她要给这几年一个答案。

打开窗,杜鹃花在风里颤颤,花瓣蜷缩如红润的脸颊,痴痴地低语。她想起菲林士多的脸,多情的脸上泛冷的笑容,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忍的感觉,菲林士多时常用一种怀旧的目光看着她。事实是,想起菲林士多,心情反而轻快了,因为一切都有个目的,她感到压在身上沉沉的道路卸了一些下去,至少那是她责任的一部分。

她抱紧杜鹃花,脸贴上花瓣,那凉意似是在梦游,恍惚间看见菲林士多对她笑着招招手,另一只手又握着枪,她说你想要这种正义,要付上一生做代价,我告诉过你。菲林士多的笑容带着距离的威严,母亲的笑容,又或许是父亲的,梁月想,这是记忆里的笑容,她在哪里见过,火烧过一般令人心里带着疑惑和愁思。

她还没找到,直到真正接触这种危险,或者死,或者投身正义,才真的甘心,她在责任里泡得太久太久了,手上都是迷茫和孤独的褶皱,她想要找回一点真心,人大概都是要走上这么一条路的。

“我要留在这里,Madam。”梁月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本以为黑鹮还会再说什么劝她,但黑鹮只是笑了几下,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一个精巧的丝绒小盒子递给梁月。梁月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白金胸针,弯月形状,上面点缀绿钻和珍珠,灵动精致,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梁月疑惑地看了黑鹮一眼,黑鹮眯起眼睛:“初六是你的生日嘛,妹妹仔。”

梁月听完,愣愣地看向胸针,连道谢也忘了说,盒子在手里的重量并不对劲,她把胸针带着垫布拿出来,果然,里面还躺着一只窃听器,体积小,功耗低,只有警局里才用得上。

“Madam……”梁月看向黑鹮。

“等这件事完了,会给你在警局安排个位置。”

说完,黑鹮就不再看梁月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梁月也识趣不再说话,低头看向风里的杜鹃花,心下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杜鹃花依然游荡着,蜷缩着,妍丽的花瓣滴着冷汗,水珠滴在花外面的雪纱纸上,晕成一团水渍,她摸了摸水渍,没有任何改变。

她知道,巴士要驶往菲林士多的宅邸附近,可再一想,巴士到底要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她不能知道。





——

拘留室里灯光昏暗,只有一条长凳,挨着水泥墙,再旁边是一扇铁门,黑腻腻的,泛着冰冷的油光,显得房间里更封闭压抑。

梁月坐在长凳上,只觉得熟悉,这地方来了太多次,连警察也混了个面熟,有时候走个过场,有时候没打点好,就带着一身伤走出去。她暗自握紧手心,面对质询充耳不闻,心里数着时钟嘀嗒的声音,大概还要两个钟头,奇星姐才能来把她捞出去,如果这时哪位sir心情不佳,自己难免挨一顿毒打,上次她从这儿爬出去的时候,连医院也去不成,菲林士多请了私人医生来看她。医生走后,菲林士多问她抽不抽烟,本来是学了的,可她现在难受得打紧,便任性一把,说自己不想抽。菲林士多没说什么,自顾自跑到阳台抽了一支,回来才说之前自己在尖沙咀差点被人把腿打断,躺了几个月,期间不停地抽,后来被何日君发现了,烟全被丢了,平常温温柔柔的人,固执起来也可怕。

菲林士多说,她很像何日君,也很像奇星。

梁月想那也是她学的,她自己本来就是自己。但她没说,她连扯出一个笑容都难。

菲林士多拍了拍她的脸,拿起自己的外套离开了,她每天都那么忙,只有司机一直陪着她。梁月望着菲林士多的背影,忽然在想,自己大概没有一点像菲林士多,所以菲林士多才关心她,菲林士多那样的人是不需要关心的。

回到拘留室,梁月慢慢地想,这些天来奇星总是在忙着进货验货,有不少要打点的地方,忽然出现来历不明要做生意的内地人,拿不出人手,菲林士多就派她去见了那个内地人,谈到中途,菲林士多传讯过来让她制服对面的人,她来不及思考,二话没说抄起花瓶往对方脑袋砸去,到最后,对方脑上破了个血洞,送到医院,自己也伤得不轻,被押到拘留室。或许本来菲林士多就没想让她谈生意,只是想给对方下马威,舍不得跟了好几年的人担罪,就叫她这个新人去,连保不保她也没做打算。但她相信奇星会来的,认识和乐和里面那么多人,奇星最重义气,也是唯一一直护着她的人,甚至没有奇星,她或许早就死在哪个街头,又或者进去几年再出来。奇星只说曾经她也这么被人护着走到今天,可梁月不全然觉得,奇星姐身上一定是有真本事的,菲林士多并不是好糊弄的主,狡猾得像只老狐狸。

想到这儿,铁门传来了声响,想着想着主人公就来了,接下来只要再谈判一个钟头,奇星会装成她的表姐,和好脾气的sir们当场对骂,然后她就出去了,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大排档,但她想去太平剧院看电影,只有那个光影闪烁的黑房子能让她放松,让她想到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滋味。

门开了,梁月愣了一瞬,站在门口的并不是绷着脸的奇星姐,而是菲林士多,穿着千鸟纹平驳领西装,领带别一只镶蓝宝石的领带夹,中东款式,很是风流。她站在门边,看着sir给她开门,神情休闲到像是只是出来逛街,身边也一个人都没带。

不同奇星每次来要带着律师说上好半天,sir们只是把她推出去,说一句“你可以走了”,便不再管她。菲林士多什么都没说,手里还拿着风衣外套,悠闲地打量警署,看见梁月走到跟前,笑了一下:“想什么呢,走了。”

走出警署,一路上没人拦着她们,直到正午的日光晒到身上,稍微烫人。梁月从来没想过菲林士多会来,更没想到会在这种境遇见到她,此时此刻的菲林士多轻描淡写得像戏班子的导演,坐在椅子上对着监视器喊一声“cut”,一切流出去的河游出去的云都回来,聚成小小的原始的一点,屏幕里闪闪烁烁的雪花点。平常奇星带她出来了,总要嘱咐几句“下次小心些”,倒真像是关心晚辈,菲林士多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是根本不关心,梁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自己又该干什么,只好一直跟着,直到走到车前,菲林士多接了个电话。梁月识趣地转身,走远,不料后肩却被拍了拍,转身看去,菲林士多一边对电话里说话,一边示意她上车,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上次坐这辆车的时候,司机总是板着一张脸,这次司机仍然绷着脸,梁月记得她,姓陈,是菲林士多的同乡。没过多久,菲林士多就挂了电话,捏了捏山根,似乎才想起来旁边还坐了个梁月,慢悠悠开口:“抱歉让你等了会儿,想去逛街吗,还是别的什么?我陪你。”

像是在逗宠物,梁月心想,开心了就抱起来摸两下,不开心了就关进笼子里去,至于宠物是否乐意,谁关心?总不过就是一个给饭吃,一个吃饭。她不喜欢逛街,但这是难得接近菲林士多的好机会,何况做这道的,不是为权,就是为钱,什么都不要反而可疑。梁月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假装自己很是期待。

菲林士多笑一下,似是安抚,让司机开到中环去。她垂下头看了看表,问道:“听阿星说,你喜欢看电影?”

“是,”梁月低头,抿抿嘴说道,“我也看不太懂,只觉得幕布上闪来闪去很有趣。”

“我曾经也喜欢看,”菲林士多说,“现在不喜欢了。”

“菲林姐是忙人。”不该问的,梁月从来不问。

“也不是,”菲林士多沉默片刻,很快恢复笑容,“有些位置坐久了,就不喜欢黑的地方了。”

梁月点点头,不答话,过一会儿又听见菲林士多问:“阿星带你去做的衣服,你拿到了吗?”

“拿到了,麻烦菲林姐了。”

“不用那么客气。”菲林士多没什么表情,“你做事细致些,以后还要多麻烦你。”

以后,又是这个词,梁月想,今天大概又是个考验,试她忠不忠心,打了人就是前景光明,犹豫了或许明天就浮尸海上,自己哪儿有第二个选择。

她不抬头,心里却有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平缓说道:“谢谢菲林姐。”

菲林士多又把话题绕回电影上,继续说:“小时候喜欢看电影,以为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讲故事的人,真心也好,欺骗也罢,命运的灯光聚拢舞台上的人,自己是坐在幕布后的操控者,但在内心深处,我似乎才是那个做戏剧性表演的人,在观众脸上看到被捉弄的神情,那让我感到有什么正在被构建,不关乎现实里任何一种人性。”

表演,梁月手抖了一下,菲林士多喜欢的是表演吗,她只是喜欢当棋手,一定角度内世界都是她的棋子,她要的不是表演,是浓重的抬不起身体的欲望,关乎权力,关乎命运。

“我听别人说,大学里都会排舞台剧,”梁月这个时候又想起那场《玩偶之家》,黑鹮带她看的第一场话剧,“菲林姐或许也去演过主角。”

“女主角?”菲林士多笑笑,“我不做这个,我不是任何一位角色。不过以前在大学里倒是排过舞台剧。”

提到这里,梁月的眼神亮了亮,握紧手:“舞台剧?那一定很厉害。”

“呵呵——”菲林士多摆摆手,“没有电影有意思。快镜、倒放、颗粒、虚焦……用摄像机去讲故事有趣得多。”

梁月沉默一下,真诚答道:“如果可以,能看到菲林姐拍的电影就好了。”

菲林士多把脸别开,微笑:“我倒是很久没跟人这么轻松讲话了。”

梁月愣住,不自然地笑一下。

“后来发现,来来往往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嘴里挂着功成名就平步青云,那比电影里的表演还有意思,往往坐在舞台下面的人表演更入木三分。”菲林士多从兜里拿出烟,“因为促使他们的不是镜头,而是恐惧。”

梁月脸色变了变。

“但你不害怕,你的眼里没有恐惧,是不是?”菲林士多拿出一支烟递给梁月。

梁月盯着烟,仿佛烟马上会兹出火花烫伤菲林士多的手,然后才抬头看菲林士多,那眼神是探究还是懵懂,说不出。一只幼年动物的眼神,轻巧,又带着生物本能的野性。

她接过烟,反问道:“你呢?”

菲林士多笑笑:“你胆子倒是大,电影里学的?”

“我没看过那些电影。”

菲林士多没说话,嘴角上扬,拿出打火机递到梁月面前,点着。梁月垂眼,又很快抬起来,附身点烟,吐出一口烟来,看着菲林士多,好似一种挣扎,她的另一半身体正酣睡着。

“我岁数大了,家里没人陪,总觉得不踏实。”菲林士多也点了一支,“Teresa管了我跟和乐和半辈子,也不是神仙,她总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阿星呢,不是能主事的,她固然做事厉害,却还是个孩子心性,得有人管着她。”

梁月转头:“菲林姐的意思是?”

菲林士多也转头过来,微笑:“等会儿晚上我约了人,逛完街我先送你回去,方便吗?”

梁月点点头。

车窗外的风丝丝吹在脸上,水润的凉意竟然让她有些许的恐惧。

她说不好这话菲林士多说给谁听过,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她只隐约察觉到命运的轰隆声已如约而至,舞台上的追光灯就要如雷劈下。



本是说好逛街,中途菲林士多接了电话,然后就把梁月试过的合适衣服全部结了账,出去走到咖啡馆。梁月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了眼表,对菲林士多说:不用管我,菲林姐快去吧。

菲林士多意味深长地梁月一眼,似是无奈,似是烦躁,撂下一句在这儿等我就匆匆走了,身影被光拉得很长。

梁月望了一会儿,也只好踏回咖啡馆,找个位置坐下。店里装修雪亮,情调浪漫,却只有寥寥几个卡位,大概是做外带生意的,很少有人来这里小坐。店员不冷不热地问她要喝点什么,梁月眯着眼睛在菜单上随便说了一个,店员又忽然道菲林女士平常爱点一杯冷泡咖啡,问梁月要不要试试。梁月愣了愣,问店员菲林士多是不是经常带人来这里。

店员说偶尔会来,菲林女士对店里很照顾。

梁月点点头,把菜单还回去,答道就这样吧。

那杯咖啡不好喝,或许是她本来就喝不来咖啡,过了许久也还剩大半杯,梁月用手撑着头,想着再等下去,大概买东西的店都要打烊了。菲林士多为何要叫她等着,她不清楚,更不会有人来告诉她可以回家了,还是说这也是某种考验,他们那个位置的都不缺折磨人的法子,等最难熬,可她偏偏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小时候在老家的梧桐树下,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嘴,刚刚逛街时,菲林士多为她试了试几支口红,她不适应,总觉得涂在嘴上油腻腻的,想要马上洗掉。

店里摆了几个蛋糕模型,有个白色的三层蛋糕,上面镶了许多粉色玫瑰,梁月盯着看了又看,想那大概是结婚才用得上的,不知怎的想到那天抱过去的杜鹃花,同样妍丽崭新,透着一层薄薄的霞光,但送过去那天菲林士多不在家里,再见到那束花时,它已经微微凋零了,摆在楼梯转角的木柜上。

窗户落的光暗下,店员已经开始清理橱窗和柜台了,外面才响起推门声,菲林士多推门进来,竟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千鸟纹西装换成了羊毛竖条纹,领带夹取了下来,领带颜色也更深,她一边进来,一边挑起笑容:“抱歉,来晚了。”

梁月摇摇头,站起来对菲林士多微笑:“菲林姐来了就好。”

“实在抱歉,本来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提前了时间,不得不见.”说着菲林士多一边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梁月,“刚刚路过Chanel觉得这支适合你,便买了下来。”

“这怎么好意思,菲林姐……”梁月刚想推脱,菲林士多已经把袋子放到梁月手上,好像十分了解她的习性一般,她瞥了瞥桌面的咖啡,微笑道:“你点了Cold Brew?”

梁月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答道:“店员推荐的。”

“不喜欢?”菲林士多拿起咖啡杯,拿出自己的手帕擦掉上面的口红,“下次点鸳鸯吧,阿星也喜欢喝这个。”

注意到菲林士多的动作,梁月顿时有些红脸,才知道原来口红不能留在杯子上,她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看向菲林士多。菲林士多没说什么,把杯子放下,又拿出两张电影票,递给梁月,微笑道:“你先拿着。”

梁月接过:“这是什么。”

“不是喜欢电影吗?”

手上是两张影票,太平戏院,今晚九点半,梁月手一紧,票上瞬间蔓出折痕,刚好折了影名《侠女》的一半。明明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被记在心上,大抵是为了赔今天的罪吧,才特意绕路去买了电影票。

菲林士多面无表情,转身往外走:“走吧,先去吃个饭。”

梁月望着那个被擦干净的咖啡杯,反射着顶上的强光,洁净得刺眼。


菲林士多没有看完那场电影,她们进去得匆忙,刚坐下电影就开了场,直到侠女在燎燎夜色下冷寂地弹琴,对书生唱到“行乐须及春”时,菲林士多就因为电话响了起身离开影厅,后来在没回来。她走的那一刻,画面正是残夏的荷花,闷热、糜败、潮湿、在无限的哀愁与寂寞里醉倒一池塘的嫣红。梁月闭上眼睛,人走过流动的风落在脸上,等又静下来才又睁开眼,脑子里仍是那艳丽潮湿的荷花,像一阵热雨浇在心里,又湿又烫。好像随着菲林士多的离去,电影也永远定格在这浓稠的一刻与菲林士多离去的背影上。

电影结束后,梁月走出影厅,菲林士多正站在大厅等她,她套上了风衣,看见梁月出来笑了一下,光映在脸庞,朦朦胧胧,电影海报一般。

菲林士多摆摆手,对梁月说道:“出来了,电影怎么样?”

“挺好看的,”梁月垂眼,“菲林姐不喜欢?”

“我不喜欢黑的地方。”菲林士多平静地说,“要办的事办了,我送你回家吧。”

又是电影院,梁月心想,现在又站在这里,心境竟是完全另一番感受,以前看海报,觉得那片场离自己好远,触不可及,粘滞漂浮在墙壁里的另一个世界,而此刻她已经到了片场的中心,另一位女主角,她朝思暮想的人,已经站在跟前,裹挟着她某种浓烈的渴望,她说不出,那究竟是渴望一杀了之的的解脱,还是对关怀的眷恋,她已经很久没跟人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那海报不再是海报,而是一面镜子,一半脸扯在执迷的现实里,快要瘫痪,另一半脸被爱慕钻进血肉,犹在戏中。

她看向菲林士多那张同样一半映在海报玻璃上的脸,在某种程度上,她们的命运就像这海报映着的两张脸,已经被纸张紧紧缝在一起,而六年前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一切,她六年的时光、青春,全部浓缩在菲林士多一个人身上,早已比她能放弃的一切更重要,这是她找到正确的意义的机会。

她想要知道那是什么,她六年的时间是什么,正确的意义是什么。

“菲林姐以前喜欢看什么电影?”梁月问道。

菲林士多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要了解你。”梁月抬头,认真地看向菲林士多,好像回到学生时代,盯着老师手里的书本。

这下菲林士多彻底顿住,本来想往厅外走去。她露出笑容,似是玩味,似是考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妹妹仔?”

梁月心里打鼓,面上还是不改色,真诚的狗崽一般继续盯着菲林士多。

“我想帮您做事,大佬,不管和乐和会不会有我的位置,只要跟着您就行。”

菲林士多收回笑容,不说话,深深看了梁月一眼,从衣兜里拿出烟点了一根。

“你说话倒是比阿星好听。”半晌,她才说。

想到奇星,梁月呼吸重了重。

“你不怕孤独,而阿星受不住这种寂寞,在和乐和,很多人都不知道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菲林士多说,“过去你忘记了,也不会有将来。你想过吗?”

那为什么我现在站在这里?梁月心里问道,却没有说出来,她低下头,问道:“您觉得疲倦吗?”

“做人甚么都不想,就快乐。”菲林士多勾了勾嘴角,恢复笑容,似乎刚刚的一切认真都是幻梦,风灌来,把幻觉都吹走了。

“好了,明天去找阿琳吧,她会告诉你要做什么的。”菲林士多继续道,往停车地走去,“不要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阿月。”

梁月摸了摸自己的后劲,胸中有因为紧张而灼烧的痛感,好像那些莲花一夜之间都烧成灰烬,只剩烧焦的气味漂浮池塘之上。

她跟上去,在车后座坐下,菲林士多正在打电话,车窗外是灯火辉煌的中环,永远唱着她听不懂的曲。


未完待续,写一段更一段,不代表最终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