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在芒花中消融
你的眼睛在芒花中消融
今天就是最后一夜。
你第二天就要坐船离开这里,剧组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但你睡不着觉,就跑出来,从窗子里翻进我家。前些天你被街上游行的人打了一身伤,身手也不利索,我好担心你掉下来,你摆摆手,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你说,你知道吗,罗密欧就会这样在窗下私会朱丽叶。
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什么?我问她。
莎士比亚,你愣了一下,你知道莎士比亚吗?
我摇摇头。你笑着抚上我的头顶,神色如片片芒花,白濛濛的,问我最近普通话学得怎么样。
我抿抿嘴,想点头又想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喜欢学这些,可是除了上学我不知道做什么,如果一个人的话,无所事事在家里待着,我会很害怕。自从那件事过去后,外面总是响着怒吼和呻吟声,还有骨头撞在地上的声音。春荣姐姐很久没来过家里了,她在镇上的医院当护士,她说最近好忙、好忙、好忙,医院的灯彻夜亮着,人们打着火把抬着一把鲜血过来。我很想她,可是我更害怕她说的医院里的场景,一想到这些,眼前的场景就如同潮水一样扭曲起来,放大,直到一片血肉模糊,又是小时候家里停电了,唯有祠堂的烛火还在燃烧的场景。那些天我看你的伤口,害怕地哭出来,明明是你受伤,却是我被你抱着安慰着。你抹我的泪水,并不熟练,我的脸被挫得通红,你看着我笑出来,说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我不想总是被你当作小孩子,可是那好像没有办法,每次我有一点点严肃的想法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悲伤地眨一下,说希望琳永远都是小孩子,因为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就会减少一天。你总是紧紧地抱住我,春荣姐姐以前也会这样,父亲以前也会这样,我把脸埋在你们的肩膀上,明明应该感到幸福,却笑不出来,庆幸你们看不见我此时的神情。每当这样,我就觉得故事好像要结束了,小时候有穿军装的人来到家里,把叔叔带走了,婶婶也这样把脸埋到叔叔的肩膀上,掩面痛哭。叔叔走了以后,婶婶又抱住了我,她不哭了,强忍住泪水,对我轻轻地微笑,泪痕的脸像漫山的芒花,我看不清楚。那之后,叔叔再也没回来,父亲说,叔叔去了越南,母亲说,叔叔可能死在了那里。只有婶婶什么也没说,她一天比一天更瘦,明明肚子里有好多话,为什么会越来越瘦呢?
吹风的那天,芒花又在山上烂漫,像雪一样。婶婶葬礼的挽帐也像雪一样,把惨白的婶婶吹走了,他们的故事结束了。我没去上学好几天,躲在照相馆后面哭,你发现了我,问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敢解释,眼泪止不住流,想要擦掉它们,怎么也擦不干,胸腔里一抽一抽的,像要吐出一条河来。我感到不好意思,刚想跑就被你拉住,你仔仔细细地擦我的眼泪,把我的脸擦得通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直到你说了几句日语,我对你点点头,你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句。
你那天也这样抱住了我,我闻到你身上的花香,那种强烈的预感又像海水一样涌上来,一场故事要结束了。风继续吹着,把芒花吹熄灭,天气冷了起来,把人脸也冻得白白的,雪在眼睛里落下,眼睛也是白白的。
从你的怀里抬起头后,我才注意到,你有一张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脸。你和我、和春荣姐姐、和婶婶他们都不一样,你的瞳色好浅,像一簇一簇的银莲花。春荣姐姐后来说你是混血。我问混血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不是基隆的人,你出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我问,是巴黎吗?我以前在话本上看到过这个词,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只知道它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话本里写那个地方的人都很浪漫。浪漫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春荣姐姐笑了,摸我的头,她说这个事得问你,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全部想起来了,你不属于这里,也不让我像喊春荣姐姐一样叫你——你还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也不属于基隆,每次念的时候让我想起巴黎,那个话本上说很浪漫的城市,这是我对海的另一边的全部想象。我不好意思问你到底来自哪里,我怕你说出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城市,我害怕你知道我其实一无所知,只每天听着哥哥他们唱: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流浪、逃亡。酒家昏黄的灯光把他们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春荣姐姐总是在这个时候和我讲医院里的趣事。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你知道我是这样无知的、活在小小的房屋里的人,会嫌弃地皱眉头吗?
你不会的,你只拉着我到照相馆,教我怎么拍照,我抓着那个沉重的方块,你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像温暖的水流,我阻止不了它流进我的身体,只能不停颤抖。你带着我的手按下快门,相机发出巨大的声音,在我的心上烙下轰鸣声。
琳呀,不可以这么紧张哦。你捏了捏我的脸,眼睛微微眯起来,银莲花在你的脸上闪光。
看着取景器,我忽然觉得很迷惘,很想哭,茫然地愣在那里。记忆里母亲抱着我睡觉时,眼前也是这样模糊又发白的场景,天花板坠着海浪的声音,母亲每轻拍我一下,海浪就震颤一下。在那样转瞬即逝的怀抱里,我意识到什么东西即将远去,那是能够让我握紧温暖的力量,它一下从我们的命运里抽走了,在谁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你的水流流进我的身体,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然后更为剧烈地颤抖起来。
黛伦,十天前,父亲被他们的枪打死了。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春荣姐姐告诉我,父亲死在赌场里,旁边的房间烟雾弥漫,一群人在赌马杂。他怒火攻心,要给死去的叔叔的报仇,结果被他们的头子一枪打进胸膛,血汩汩流。头子转头就走,没人说话,人们在远处看着,鸦雀无声,只有父亲和仇人的尸体,一地鲜血。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我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我只是抱着你给我的相片,把自己的脸贴在上面,想象着没发生的事,想象着还没开的芒花,想象着叔叔走之前经常给我买的花生糖。我在那一刻才明白相机按下的意义,它定格的不是时间,是找不回来的幸福。照片里大家都笑得好漂亮,可是生活真的有那么美好吗?相框里方方正正的存在,干净明亮的甜蜜,被一层玻璃包裹,再也触碰不到,上面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都温文地微笑着,漫山芒花开放。我也想留存下那样的幸福,哪怕是再也无法到达的明天,我也想把它保留下来,那是我唯一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
你看见麻木不仁的我,轻轻地叹气,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带我去了附近酒堂的大厅。大厅里烧了一半的红烛凄凄地立着,神坛旁放一把空着的八仙椅。你说今天剧组拍了结婚的戏,这是还没撤的布景。你把女演员的头纱偷了出来,洁白的雪纺在夜色下流淌着月光,我记得这是新娘子的头纱,婶婶的婚礼上,她就戴着它,很漂亮,好像一只洁白的,飞起来的鸟儿。
婶婶说,这是一生一次的机会,她轻飘飘的,顺着窗户飘进蓝蓝的天空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膨胀和温暖,在那之后,就是无尽的下坠。
我握紧双手,心怦怦跳着,看见头纱在你手上闪耀雪光,把你的手衬得潮湿水润。很奇怪,我感受到了婶婶说的膨胀,内心飘忽,我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朵芒花,飞舞到你的手上,悄然地睡下。你眨了眨眼睛,把头纱戴到我的头上,露出怜惜又欣慰的神情,像那个画着巴黎的话本子一样,捧住女主角的脸,默默温情地注视她。
你的眼睛,水一般的悲伤,孵着一团将死的生命。
我深吸气,呼吸,呼吸,呼吸。颤抖着握住你的手,从你身体里流出的水流涌得更剧烈,几乎要贯穿了我。哭泣的权利又重新回到我身上,心里不停有鸟儿死去,可我不能哭,只能强忍住泪水,对你微笑。我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你说,可是看见你温柔的眼睛的时候,什么都忘掉了,只一下一下抽搐着身体,莫名其妙地问你:黛伦,我的人生是不是要完蛋了?
你愣了一下,然后好笑地抚摸我的头顶,温暖浇过我的肩膀。
说什么呢,琳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呀。
我更加剧烈地颤抖,把头纱取下来,戴到你头上,然后紧紧地抱住你,把脸埋到你的肩膀上。你不明所以,还是回抱住我,轻拍我的背脊。你的怀抱好温暖,像是相片的温度,我又想起那些没有实现的梦,模糊又遥远地在我的眼前轻轻摇曳着,发出让人想要流泪的光芒,那就是婶婶说的天空吗?只有幸福的鸟儿可以飞去的天空。我抱着你,忽然问你: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你僵硬一下,垂下头来,问我什么?
就是像叔叔和婶婶一样,亲一下我吗。
你深吸气,安然平静的脸上渐渐也漏出水来,变得很悲伤,眼睛又白濛濛一片。你撩了撩我的头发,在我的额头上谨重地留下一吻,然后把脸颊放在我的头顶,像我以前看见叔叔和婶婶那样,温柔地蹭了蹭。我闭上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和熙和安心,在你的怀里轻轻地睡去。
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我想像着你浅色的眼睛,如何看到这个世界到处都鲜血淋漓,像父亲死的时候的赌场走廊。
时间流走得更快,街上越来越混乱,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大的人都出来游行,见到不会说台语和闽南语的人就打,你本就长了一副外来者的脸,还只会说英语和日语,有一天拖着满身血来找我。我感受到你呼出的冷气,赶忙想找春荣姐姐,你拉住我,眼睛闪烁着,我看不懂里面有什么,你说:琳呀,抱我一下好不好?
看见那么多血在你身上,我很害怕,可当你看向我,神情像以前回山里时那只守门的湿漉漉的小狗时,我觉得我应该站起来,把你抱进怀里。姊姊,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比我大了好多,有时候却像个小孩子,让人看不懂,但是却好心痛,你的头发扎着朵朵黯淡的银莲花,在微弱的呼吸里枯萎着,那是生活燃烧的余烬。
你说你马上要走了,整个剧组都要走,你本来就只是跟着老师来这里学习的。
我抽泣着给你包扎,不像春荣姐姐那样熟练,我的手法很笨拙,弄得你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时候走?我本来想问你,可是想了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再一次捧住我的脸,擦掉我的泪水,然后温柔地笑了,背后是温暖的烛光,好像母亲一样。
琳果然还是孩子,虽然身体长大了,心还是小孩呢。
你终于学会了怎么擦拭眼泪,衣袖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我的脸不再泛红,而是慢慢变得惨白。看见我哭得更加猛烈,你叹气,把你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我再一次闻到花香,带着燃烧后的味道,芒花都烧成了灰烬,干枯地堆在山上。
所以才不放心你,我们谁都还没做好分离的准备。琳是一个很胆小的孩子,总是害怕着很多事情,但你太懂事了,从来不会说什么,我总是非常担心你。
你不该说这些的,黛伦。你是一个很光鲜的姐姐,穿着我们不敢穿的衣服,讲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你的身上有海另一边的香气,很奇异,我们都从来没闻过。你有一个属于你的相机,我不知道那有多贵重,但我知道那是你发着光的未来,那蓝蓝的天空,令人好向往。可这样的你,现在却像我真正的姊姊一样跟我讲着话,好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清晨在小城的车站淋雨,傍晚在荒郊看火车轰隆飞过,栏杆叮铃铃地放下,你骑着自行车,我躲在你的身后。你的背影看上去那么高大,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姐姐一样,自行车的后座晃晃荡荡,我握着自己的心,却觉得好安稳,你身上的花香飘到很远的地方去,芒花又开放了。
这是为什么呢,黛伦?为什么我舍不得你,我开始想象这些没有发生的过去,不能到达的明天?
你让你的老师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就在芒花开的地方,九月份,雨雾迷濛,海涛汹涌。我穿了一件平常很少穿的裙子,怯意地抿着嘴唇,你牵紧我的手,让我不要紧张,多笑一笑。
前面的人按下快门,镁光灯闪过,我们的一刻被记录下来了。
这是被玻璃包裹着,我再也触碰不到的幸福。
那一天还是会到来,之前在这里教音乐的直子姐姐离开的时候,春荣姐姐也哭得好伤心。直子姐姐温婉地抚摸我的脸,把她的和服送给了我,我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只懵懵懂懂地点头。春荣姐姐抱住我,流了一地的泪,像山坡地上反射的阳光。第二天,直子姐姐和她的家人一起乘船离开了,轮船轰隆隆地响,在沉重的怀抱和哭泣声里,我终于理解了分离的意思。
你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这里,本来应该在剧组里睡觉的,却又偷偷跑过来,我不理解你的意思,劝你快回去,不要错过了登船时间。
你握紧我的手,好像很委屈,又好像微笑着:你希望我走吗?
我沉默了,垂下头去,不敢看你,很快红了眼眶。我想起春荣姐姐的泪水,想起婶婶瘦削的身子,想起母亲讲起父亲时的叹气,想起你在红烛前水一样悲伤的眼睛。
我舍不得你,姊姊,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
见我不说话,你放下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让他们找去吧,找不到我,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我又哑了声,我知道你不会在这里停住,你跟我说过你的梦想,你要拍一部映画,拍一部只属于你自己的映画。基隆太乱了,到处都是士兵和游行的人,广播不停响着,好多人被逮进去,再也没出来。你也经常被打得路都走不了,要我搀着你走。
你怎么会留在这里?你怎么会留在这里。
我焦急地拉你的手,却被你反过来抓住,你又恢复成那温柔懒散的笑意,问我困不困,困了就去睡觉。你说你可以陪我睡。
我摇摇头,无声地叹气。你没说什么,自己跑去睡了,睡在我的床上,就像以往数次一样,你半夜来找我,困了就一起睡觉,我们挤在小小的一张床上,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可是这一次,我睡不着。我没有躺上那张床,而是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旁边是你垂下来的手腕。
我很害怕,姊姊,二哥被抓进去了,大哥也下落不明,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明天,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不知道离别和重逢哪一个先到来。我只知道九月份到了,芒花该开了才对,可是山上只有那些人舞枪弄剑的操练声。
我又想起哥哥们在酒堂的歌声,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洋溢着红润而敞亮的幸福。哥哥们聊着我听不懂的未来,说或许好日子就快来了,或许我们就要回家了。
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流浪、逃亡。
小时候的冬天,我被带去码头上,海面绵绵的,天空坠着雨,人们的伞面泛着灰沉的流光。船停靠了,我好奇地看,看见陆续涌出来一群人,有人捧着骨灰盒,有人互相搀扶着,有人举着白布,他们都神情好恍惚,像医院里的病人。我呆滞地看着,父亲告诉我,他们是回来的兵人。那天我们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等到叔叔。
有一天,我也会这样等你吗?还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我们只能等待命运里的异地重逢,又或者来生再见。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向你睡着的样子,你随呼吸起伏的身体,带着奇异的、海的另一边的香气。
鬼使神差地,我抬手放在你的肚子上上,像我小时候去摸那只湿漉漉的守门狗一样,我感受到你的呼吸,你的体温,温暖柔软得我想落泪。
我的眼泪掉到你的身上,你睁开了眼睛,看见我后放松地、缱倦地笑了笑,银莲花在你的脸上绽放。
你伸手抚摸我的脸,满眼温情。
你说:你也知道,总有这一天,是不是?
我再也止不住我的泪水,不停地抽泣起来。我对你说,叔叔再也没有回来。
你的手垂下去,风把花吹熄了。
我曾经想过逃亡,你悲伤地微笑,但终究是无路可逃的。
这就是最后一张相片。
我翻到你身上,再一次把脸埋进你的肩膀,你躺着,搂住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直到朝霞冒出,刹那间黯淡的屋子被渲染出一轮金黄色的光华。
门外传来喳喳的人声,除了母亲的声音,我都听不懂,我知道,是他们来找你了。
故事结束了。
九月份,漫山芒花开放,白濛濛的一片,像你的眼睛。
姊姊,我们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