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浮冰燃烧深处
——
一秒。
两秒。
三秒。
黛伦按住自己的伤口,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血不停从指逢里冒出来,身上还有别的伤口,她不在乎,只紧紧把腹上被捅的那一道紧紧按住,以防自己的肠子流出来。头上传来男人的叫骂声和女人的尖叫,黛伦听不懂几句日语,只知道自己刚好撞上了几个抢劫犯,抢到钱就杀人灭口。
那几个男人太没经验,捅了十几刀也没把她捅死,直接把她丢到山崖下面就跑了,他们不止勒索了黛伦一个,还急着处理别的尸体。
她实在是幸运,那群人到最后也没回来确保她到底死没有,大概是太心虚了。所有内脏都在痛苦地往外挤,眼前几乎漆黑一片,黛伦急促地呼吸,知道自己已经失血过多,再不得救,很快就会死掉。用外套把自己的腹部紧紧缠起来,再挣扎着往公路爬过去,黛伦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灼烧,内脏在身体里像罐头里的水一样晃动。远处路灯一直在闪,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黛伦渴望现在有谁——至少有一个人半夜开车经过这儿,否则等到天亮,她就会变成公路上的一具无名女尸。
试着想象一下,如果自己就这样痛不欲生地死去,地上到处都是血沫,肠子在肚子里张牙舞爪,内脏碎成一块一块,全身的血顺着每条细窄的道路远离而去,退到无路可退。她终于趴上了公路正中央,给那个有可能的救命恩人一个午夜惊喜——一个半死的女人,伴随着不可预测的恐怖危机。
终于,黛伦快要失去意识了,她大口吸气,然后拼命咳起来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眼前越来越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感觉不到泪水,也听不到自己的喘息声,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千百个电流再响。
一道不同寻常的亮光打了过来。
是汽车的前照灯,与之相随的是急促的刹车声。
太好了。
在昏过去之前,黛伦最后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个女人。
太好了,她终于得救了。
她会被送到医院去,被缝上好几针,然后活下来,
黛伦看着女人的身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难以想象,你居然活了下来。”
女人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端着自己的水杯,神情淡然。
“更难以想象,你甚至都不是日本人,他们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查出来。”
黛伦眯了眯眼睛,才慢慢看清这是哪里,一间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整洁得像个酒店。她想抬起身体,只感到拉扯般的疼痛,只好作罢。女人看出了她的意图,放下水杯,问她要不要帮她。
黛伦扯着哑了的喉咙答了一声。
女人歪头对她笑一下,然后转身去给她倒了杯水。黛伦实在是太疼了,没有握住那杯水,热水洒了女人满手,她皮肤惨白,几乎立刻就被烫红了。
她也没生气,又问黛伦:“我喂你?”
黛伦翻翻眼皮看了女人一眼,摇摇头。
“不愿意就算了,等会你有力气喝吧。”女人耸耸肩,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我那天半夜开车经过郊外,发现你横躺在公路上,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就把你抬回来了。但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不能把你送到医院去,只好请了私人医生来帮你看了。”
说到私人医生时,黛伦才回过神来看着女人——所有神智在这一刻终于回笼。她才发现女人和她讲的是英语不是日语,面容也不像个亚洲人,很明显她有可能不是出生在日本,而是暂时在这里定居。
“别担心,也不是什么很坏的工作,不至于影响到你的性命问题。”女人笑了笑,好像是开了不好笑的冷笑话一般,“这几天新闻已经报道了,有三个抢劫犯勒索了两名女子然后抛尸,可惜有一个人一直没被找到,应该就是你吧?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黛伦不说话,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闪了闪,一副虚弱的样子。
“不过,确实是差点死了,还好你生命力比较顽强,挺了过来。”女人继续道,她看黛伦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株被烧死又复活的小草,“听说你好像是个导演,跟我讲讲你拍了什么吧。”
说到这里时,黛伦才终于笑了一下,她把嘴扬起一个弧度,看上去既不算友善,也不算轻蔑:“我叫黛伦。”
女人也笑了,几乎微不可见的:“叫我局长就好。”
“局长小姐。”
局长点了点头,望向黛伦,神情微妙,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答话。
黛伦没有谈她的电影,反而说道:“你跟我说话的样子,很像在审讯犯人。”然后她摇了摇头,“或者,审讯叛徒?”
局长挑挑眉,没说话,把手十指交叉竖放在自己膝盖上,那是黛伦平常喜欢的坐姿。
然后,她慢慢地开口道:“看不出来,你是个犯罪片导演嘛。”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说得天马行空。”
黛伦也笑了出来,尽管那扯得她身体很痛,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别笑了,会扯到伤口的。”
局长站起身来,扶住黛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黛伦仰头看去,看见女人脸上露着关切的脸色,眯起眼睛微笑:“你很瘦,怎么搬得动我的?”
“瘦是瘦,但是长了的地方就有用。”局长又坐回去,有些郁闷,“把你搬上来不是最难的。最难受的是我的车被你搞得全是血迹,那很难清理。”
“抱歉,我赔给你?”
“那倒不用。”局长摆摆手,“醒了以后,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要去找那三个人报仇我也可以帮帮你。不过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被抓的,我不建议你这么干。”
“如果我要报仇,你会帮我什么?”黛伦问。
局长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接着脸彻底冷下来:“你在拍犯罪片的时候最坏会想象到怎样的剧情?”
黛伦挤出微笑,望向局长,不说话。日光透过窗户落进来,那份笑容竟然显得有些纯真。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想多住几天。”
“可以,随你。”
局长嘴角动了动,留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黛伦一个人在屋里。
风很大,吹得窗帘不停作响。
黛伦感到自己全身发烫。
——
黛伦没看到过局长工作的样子。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女人只是穿着居家服在家里闲逛,有时候收拾一下本来就很整洁的屋子,更多的时候坐在那里和不同的人通话,说着她听不太懂的日语。
黛伦问过她为什么每天待在家里,不用工作吗。
局长沉吟一下,反而问道自己看起来像很爱工作的人吗。
“你身上有一种气质。”黛伦摇摇头。
“什么气质?”
“工作狂。”
局长笑了,她乐呵呵地说:“其实我现在就是在工作。”
黛伦皱皱眉,过一会儿才开口:“你的意思是,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如果你是指住所的话,这里确实是,我一直住在这儿。”说完,局长打量了一下黛伦,“嗯,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你就这么让我在这里吃白饭了。”
局长眯起眼睛:“挺好的,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我一个人在很冷清。”
“你可以试着养点宠物。”黛伦对她微笑,或许她本来就是很喜欢笑的。
局长愣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黛伦一眼:“我不怎么养宠物。”
“为什么不养?”
“如你所见,我是个工作狂,宠物老是见不到我,会抑郁的。”
“可你不都在家里工作。”
“那不一样。”局长一字一顿道,“宠物和人嘛,不一样的。”
黛伦不说话了,她只是看着局长的眼睛微笑。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得烦了,局长离开了那个位置,走到沙发上坐下,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黛伦过来。
“别聊我了,我很没意思的。来看会儿电视吧,你想看什么?”
黛伦从善如流地在她旁边坐下:“我帮你选选片?”
局长没答话,拿起遥控器按了两下,然后递给黛伦。电视的电源灯亮起。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黛伦又问她。
“嗯……”局长犹疑一会儿,然后微笑道,“还是我来选吧。”
“怎么,不相信我吗?”黛伦神情柔和,还是把遥控器还给了局长。
“不是,是太相信你了。”局长随便按了按就选择确认,“你选的片子一定不会差。”
“那倒不一定,可能你会不喜欢。”
局长摇摇头,遥控器也在她手里摆了摆:“不会的。但那很没意思,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看一部很好的电影,没什么新鲜感。”
黛伦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感觉全世界导演听了你这话都要失业了。”
“抱歉……你就当成是个影视白痴在说话好了。不过也确实是这样,我平常不怎么看电影。”局长眨眨眼睛。
黛伦摇摇头,把头转回去,专心地看起屏幕:“看吧。”
那是一部剧情常见的韩国片子,讲述一个女人复仇的故事。看到女人举起镰刀对着老人们那一刻,局长忽然抖动一下,抱住了身旁的黛伦,像抱一只玩具熊一样。黛伦抬眼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把脑袋放到局长的肩膀上,含笑问了一句:“你害怕了?”
“有一点……不是害怕,是难受。”局长摸了摸她的脑袋。
“把残忍冷静地撕开给你看,难免如此。”黛伦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正反打,从这里对她开始变成仰拍镜头,她已经变成上位者了。”
局长低头看黛伦,扬起嘴角,目光又转回屏幕上:“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黛伦答非所问。
“你觉得女主疯了吗?”
局长沉默一会儿,接着动作极慢地摇头,脸色如同坠进冰窟一样冷。电影这时放着被隔断脖子的男尸。
黛伦也不说话,嘴边一直挂笑,仍由局长抱住她。
直到电影里的女人杀掉自己的丈夫,不停用镰刀挥砍尸体,她才说:“用了抽帧,很模糊的处理,说明她反抗的力道有多么大。”
局长叹息一声,反而向后靠去,慢慢松开手:“我有点累了。”
黛伦也不恼,而是随着她向后一起靠去:“为什么选这部片子?”
“随便选的,没注意看。”
“你的电视里好像都是些犯罪片。”
局长愣了一下,又低头看着黛伦。她们离得很近,眼睛对着眼睛,只有一寸距离,近到一呼一吸都听得清楚、感受得到,近到她清楚地看见黛伦那不达眼底的笑意。
“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黛伦又问她。
局长笑了,她轻抚黛伦的后背:“你不是前一个月才感受过吗?”
“我是被杀的那个。”
“都差不多。”
黛伦闭上眼睛,无奈道:“还是你看得开。”
“血溅在身上的感觉,都是差不多的。”
黛伦感到对方的手自己的脸上摸了摸,然后就抽身离开了,沙发上只留下一团余温。
再睁开眼睛,是局长穿着的针织衫和她瘦削的背影。她站在玄关面前,望着锁得死死的防盗门,头发随意扎着。
“你想出去走走吗?”她转过头来,对黛伦眯起眼睛笑,“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天不习惯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
几个小时前她和局长都喝醉了,两人跑到街边呕吐。吐完,局长忽然捧住黛伦的脸,神情很暧昧,好像此时要进行一场罗曼蒂克的表白。黛伦挤挤眼睛,往后退了半步,果不其然局长下一秒就差点吐了她一身。
“你喝醉了。”黛伦抓住局长的手腕,把她拉到另一边,靠着水泥墙。
局长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她耸了耸肩膀。
“我没有,我只是有点难受。”
“你醉了。”黛伦强行按住局长,过一会儿又把她抱进怀里。局长本来就比她高些,但是为了迁就黛伦她弯了弯脚,平衡不稳使两个人撞上墙,东倒西歪地亲吻着墙面。
两个人倒在地上,大口吸气,然后局长拼命地咳起来。黛伦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给你说了别喝那么多了。”
过了一会儿,局长从她怀里探出头来,眼睛在凌乱的发丝有一点笑意。
“你呢?”
“我?”黛伦微笑,然后仰头望着天空,“我也有点。”
局长大笑,站起来推开黛伦,歪歪扭扭地反方向走。不远处刚好有台自动售货机,她走过去,投下硬币,用力拍了一下可口可乐,然后靠在机器上喘气。
机器吞了硬币,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黛伦走过来,看着局长皱着眉头,似乎在忍耐什么,帮她拍了拍机器。机器仍旧不为所动,什么也没吐出来。
“后面有个插销,帮我拔下来再重新插上,谢谢你。”局长开口了,她露出微笑。
黛伦照做。售货机重新运转起来,哐当一声,可乐掉了下来。局长取出可乐,放在黛伦手上。
“给你吧,我不喜欢喝这个。”
“那你还买。”
“我以为小孩子都喜欢喝这个。”
“我又不是小孩子。”
局长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伸手捧黛伦的脸,眉毛耷拉下来。黛伦居然从她那张冷峻的脸看出来了点委屈。
“对不起,不该拉你来喝酒的。你伤都还没好。很痛吧?”
说完她又一把抱住黛伦。黛伦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瘦削的肩胛骨咯得她头有点晕。
“还好。”
黛伦回搂住局长,感受到怀里的人有多瘦后,默默在心里感慨:其实比起自己更应该值得担心是她。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搂着局长,看着远方朦胧的天色。夜色仍然流淌着,心随着滑腻的星光奔向地面,潮湿的气息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久到她都以为怀里的人睡着了,局长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像是调情,更像是一种恐吓。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哼,很悠闲。
局长从她怀里脱出来,面对着她说;
“你的手,不像是正常人的手。”
黛伦微笑,反而就着这样把自己的手指嵌进局长的手指间,再弯起小臂,把两个人的手举在她们中间。
“是吗?”
“嗯,像是枪茧。”局长的声音很平淡。
黛伦不答话,依旧笑意盈盈的。
“或许是抬摄影器材导致的吧?”局长也笑出来。
“可能是吧。”
局长的笑容让她想起了公路上昏过去的那一晚。感觉自己好像嘴里灌满沙土,眼睛里也全是,身体失去重量,耳旁是汽车轰隆飞驰而过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要忘记这种感受,那种感受却越来越强烈,刀子捅进她身体又拔出,尖锐的灼烧感贯穿了整个腹部,血压骤降,鲜血顺着一条条纹路熔铸她的痛苦。她抓紧自己的伤口,忍住不吐出来,差点倒在地上。
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脸,湿漉漉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该让你喝酒。”那双眼睛很认真,也很冷酷,“你很疼吧,我带你回去。”
就像个严酷的母亲一样。
明明刚刚还醉醺醺的。
黛伦笑着,一只手抓住局长的手腕,学着局长的样子说道:“不,我只是有点难受。”
“别逞强。”局长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黛伦滑坐下来,深吸一口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她趁局长不注意的时候买的。她递给局长一根,又给自己拿了一根。
局长瞥了一眼,没接。
“抽什么烟。”
“太疼了。”
“我带你回去好好休息。家里还有止痛药。”
黛伦闪出一种很可怜的神情,眼睛眨了眨,像条委屈的狗儿在摇尾巴一样。她的头发略有凌乱地搭在前额上,更显得像条落水狗。
局长叹了口气,也在她旁边蹲下,接过她手里的烟。
黛伦笑眯眯地帮她点燃。
“你平常不抽烟?”她问。
“经常抽。”局长淡淡道,“但是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伤都还没好完呢。”
“你看上去好像总是心情不好。”
局长闻言自嘲地笑了笑:“谈不上,可能是担心得太多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养宠物了。”
“嗯?”
“如果宠物出点什么事,你会很操心。”
局长上上下下扫了黛伦一眼,又转回去,悠悠道:“那确实。”
“你天生就是个操心命。”
“嗯。”
局长平静地应了一声后把头垂下去,烟雾缭绕,把她的脸映得很惨白,仿佛一朵流尽温柔的花朵。
黛伦闻言,又凑过来靠近局长,双手按在局长的脸颊上,往上提了提。一个生硬又诡异的笑容被她扯了出来。局长有些抗拒,但也只是皱皱眉毛,没让黛伦把手拉开。
“多笑一笑吧。”
“为什么?”局长艰难地开口。
她看着黛伦那张总是扬起微笑的脸。那张脸很漂亮,比自己的脸更摩登,笑起来银辉烁烁,像上世纪的摇滚女郎,永远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
“因为笑起来运气会更好。”黛伦把手放下去,眯起眼睛。
“你看,我的运气就很好。被捅了十多刀都没死成呢。”
——
这是一天只中最容易陷入恍惚的时候,天空与海连成一片,世界坠入幽蓝的隧道里。海鸥划过海雾,在船尾汇聚,像一片片碎裂的白花。
黛伦知道她在做梦。
她站在一搜渔船的甲板上,引擎轰隆发动,凉风狂暴灌来,不远处浓重的乌云聚集一场暴风雨。
真正的危险在她身后。
她转过身去,看见那三个歹徒站在她的面前,其中一个手里拖着一把斧头。
黛伦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天空沉重地摇摆着,正一点一点暗沉下来。海鸥都消失了。
她笑了笑:“你们来早了,还不是时候。”
话音未落,她率先对其中一个人出击,一拳把他潦倒在地,不停地狠揍他的脸。直到那个拿斧头的人朝她身上砍了一刀,她才停手。
三个人对她拳脚挥舞,黛伦缩在地上,用手护住头,咬紧牙关才没有吐出血来。接着,一个人对她抡起斧子,砍掉了她一只手。
他们抓住黛伦的头发,把她的头砸向围栏,鲜血溅到甲板上。疼痛让黛伦差点昏了过去,她紧紧盯着甲板上自己的断肢,心里清楚无论如何自己今天晚上都不能交待在这里。
她神情扭曲,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试图把钳制她的歹徒撞翻,却听到一声清脆的枪上膛声。
“住手。”
黛伦不知道那三个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自己被翻过来的时候看到局长近在咫尺的脸,冷峻的面容带着冰冷的微笑。
“我可不是来帮你的。”她说。
黛伦急促地喘气,也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要杀了我,是不是?”
“把你剁了丢进海里去喂鱼,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局长伸手一点一点把黛伦脸上的血迹抹掉,好像在擦拭婴儿身上的污渍一般。黛伦感到她手上的力气松了松,趁着这个机会猛地把局长撞翻,朝轮机舱冲去。
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黛伦拖出下面的汽油瓶,把打火机点着,才转过头去面对朝她走来的局长。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救下我。”看见火苗不停地在稀薄的空气里跳动,黛伦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局长没有害怕,也没有暴怒,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反而做出了一种很无辜的表情:“你真的只是个导演吗?”
“还能是什么?”
局长闻言笑了,又回答刚刚那个问题:“正常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吧?看见有人倒在公路上下来看看情况很正常,”
“连医院都不能去,这算正常人吗?。”
“我这不是在帮你省麻烦吗?”局长冷下脸来,“一开始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是个外国逃犯呢。”
黛伦笑出来,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残破的身体和满身的血污让她看上去像地狱走出来的恶魔,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轮机舱里依旧明亮。
局长眯起眼睛,朝黛伦的大腿开了一枪。汽油瓶摔在地上,局长又开了一枪把汽油瓶打爆,整个舱室都飞溅油渍。
“怎么,不是想把这里烧了吗?”她看着黛伦。
黛伦因为疼痛坐下去,仍然笑着:“烧不烧都一样,反正你都要陪葬。”
“好啊。”
局长也笑起来,一把夺过黛伦手里的打火机。火苗燎向地板,“轰”地一声轮机舱爆发出一股热浪,黛伦被掀翻在地,迅速蹿起的火焰吞噬了一切。。
她忍痛站起来看见火光里的另一个身影,扶着主控台拼命咳嗽,连头发都被烧焦了。黛伦把局长拖到甲板上,海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片浓雾,火焰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所有事物都在飞逝。
她把局长按倒在地,自己跨坐在她身上,握住她的脖子。她们两个人的脸都被烧伤了,鲜血不停往下滴,很快在浓烟中蒸发不见。
局长不说话,只是看着黛伦笑,模糊地笑。
“你听到了吗?”她说。
“听到什么?”
“你在害怕。”
黛伦笑了:“你觉得我在害怕什么?”
“你认为事情脱离了你的掌控。”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什么是可以预见的。”
“可是生命里出现一个人,她竟然可以看见另一面,那很可怕,不是吗?”
黛伦皱皱眉,然后释怀一般放松神情,鲜血一直在流:“你是不是在害怕?”
“或许吧。”局长弯起眼睛。
海雾遮天蔽日,缠住这艘燃烧的渔船。渐渐地,黛伦也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有海浪卷曲的声音。眼前局长的模样也模糊散开,变成一片被划开的尸骨,上面长满流尽温柔的花朵。
船要炸了。
黛伦抬头,望向漫天火光,大笑出来,血流进了眼睛里。
轰——渔船在海雾里炸成碎片。
火光染红沉重的海,像一座熊熊燃烧的岛屿。
像一片恍惚的黎明。
——
从电视上看到那三个人被抓入局里的新闻时,黛伦说她想去那条公路上走走。
彼时局长正在对工作发愁,听到这句话她皱了一下眉,还是同意了。
那是一个郊区公园。本来当时在一家餐馆背后黛伦就已经被他们捅了数刀,她被丢在面包车的第三排,头上套着塑料袋,直到被带去公园准备抛尸。
她记得其中一个人,瘦得像条流浪狗一样,车开出去没过一会儿就哭着说要不别干了,紧接着就被另外两个揍了一顿。他们能这么快就被捕,恐怕也是因为那个人熬不住折磨自首了。
黛伦有些烦躁,一路上不停地抽烟,烟盒很快见了底。局长握住她的手让她别抽了,黛伦友善地笑一下,又接着拿出一根烟。
黄昏已经过去了,天色黑下来,两个人沿着树林里的一条小道走,树影密密麻麻,交错成片,叫人看不清前路。谁也没说话,只是一前一后这样走着,黛伦的手心全是汗,她又想起那个梦,局长说要杀了她,却先被烧死在船上。最后船在海上炸开,火光通天,她感到身体突然破裂,碎开变成一堆肉块,漂浮在海面,像一片片人造垃圾。
路越来越深,光越来越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不清晰的轮廓,无法确定它本来的样子。黛伦忽然停下来,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她知道她走到了那片山崖下面。局长看她一会儿,然后上前牵住她的手。局长的手很冰,海水一样吞噬人的体温,但黛伦没有放开,而是紧紧抓住这冻人的海水。
“为什么要来这里?”局长问她。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剧院。”黛伦转头对她笑道,“很神奇吧?我那个时候都快死了,却还在关心这些。”
局长摇头,神情模糊:“去看看吧。”
于是黛伦拉着局长在附近转了一圈,牵手的连体行为让她们险些摔倒好几次,可还是没有一个人放手,仿佛站在浮冰之上,松手一点就会失去平衡。
“以前别人问过我一个问题。”黛伦一边走一边说,“如果有一天世界要毁灭了,要怎么办。”
局长愣了一下,才歪歪头:“其实你已经给出答案了,不是吗?”
“那不一样。”
“因为身边的人不一样吗?”
“你呢?你会怎么办?”黛伦答非所问。
局长倒是笑了:“我会救你的。”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
“不是素不相识,是久别重逢。”
话语间,她们找到了那间废弃剧院,大门被铁链锁住,落满了灰,一抖就纷纷扬扬洒在空气里。旁边是脱落的墙皮,像破碎的浮冰,飘荡在汪洋大海上。
黛伦停下步伐,看着剧院的大门,微笑起来,缓慢地说道:“所以我那个时候说的是,就这样在今夜浪漫地死去,也没关系。”
两个人把窗户玻璃砸碎,从裂口翻进去。翻的时候局长的手蹭到了玻璃边缘,割出一个不小的口子,鲜血染红半个手掌。她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却还是被黛伦拉过手去检查。她们几乎什么都没带,黛伦脱下自己的手套给局长包扎,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结,配着局长那副总是严肃的表情,显得颇为滑稽。
穿过检票厅,剧场里面几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黛伦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看清原貌。传统的复古装潢,观众席是正红色,映衬在昏暗的光线下,让黛伦想起某部爱情电影里的经典场景。
她们走到中间,就像真正在看一场戏剧一样,正对着舞台并排而坐。局长用受伤的那只手摩挲黛伦的手掌,黛伦转过头来对她露出微笑。
朦胧的光映在她的眼睛上,宛如一片恍惚的黎明。
“几年前情人节的时候,我看过一部电影。”黛伦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电影里的人穿越到现实世界里,感受到别人的体温就会消失。”
局长停顿一下,问道:“你很喜欢这部电影吗?”
黛伦摇摇头:“不,我不喜欢。电影有很多结局,但最残忍的永远只有一种——拍戏的人走不出戏,跟自己的电影一起,离开剧院的瞬间被烫成灰。”
“是它还不够温柔,”局长垂下头去,“日本的电影都这样。”
“是它太温柔了,温柔到很残酷。”
“也只是剧本而已。”局长抬头。
黛伦笑了笑,仿佛真的印证那句离开剧院就会被烫成灰,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平淡地望着漆黑的舞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说。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局长皱皱眉毛,很快又舒展神情,笑道:“你也没回答我的,不是吗?”
“嗯?”
“你真的是导演吗。”
深呼吸。黛伦长长地叹气,抽出被握住的手,撑住自己的下巴。她略微弯起眼睛,北极光浮上冰面,迷幻而漂亮。
“我确实不是个导演。”
局长淡淡地微笑,看不出喜怒。她让黛伦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给她。
“你手受伤了,我帮你点吧。”黛伦拿出打火机。
局长叼着烟,点点头,把头凑过去,近到两个人头发丝挨在一起,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的太阳穴。打火机被点燃,好像梦里的场景,黛伦轻笑,手微微有些颤抖,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局长看出她的不对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吐出烟圈,平静地开口:“我十年前杀了第一个人,一个女孩,黑头发,和你有点像。”
“用刀?”
局长抬眼看黛伦一眼。
“枪。猎枪。”
黛伦轻松地笑:“不会还要丢到海里去喂鱼吧?”
局长静静抽着烟,剧院里的灰尘让她的鼻腔和喉咙很不好受,但她只是耸了耸鼻子。听到黛伦的话,她倒是露出笑容:“下次可以带你去坐船。”
“所以你说这是久别重逢。”
“不是,就算不像,我也会救你的。”局长皱眉,“谁会对一个濒死之人视而不见?”
“没有别的?”
这一次,局长又重新好好打量了一遍黛伦,然后歪头一笑,烟在手里晃晃:“也因为你长得比较漂亮,我看着舒心。”
黛伦笑着把头转回去:“我当时满脸是血,你哪里看得清楚?”
“但这个答案听上去很合理。”
“你看到我,你害怕了。”黛伦说,“原来有人可以让你看到生命里的另一面,看到那些你无法担负起的痛苦的回忆。”
局长握烟的手颤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
浮冰正在破裂。
“你呢,导演小姐?认识到这一点后——认识到我可能会杀了你后,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已经无路可逃了。”黛伦眨眨眼睛,“或许喝掉你给我的可乐,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选择。”
“是啊,你不一般。”局长把烟丢到地上,用那只完好的手按住黛伦的脸,在她的脸上留下几道冰冷的红痕,“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不会怕我的。亲爱的海媛,我很想念你。”
黛伦皱起眉毛,才明白局长是在说那天那部韩国电影里的台词。她回捧住局长的脸,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听见局长变得急促的呼吸。
“或许我在更早的某一天就该死了,我这条命,你想要,拿去就是了。”
“怎么,你是逃犯?”
“倒也没那么严重。”
黛伦轻笑,鼻息洒在局长的脸上。局长感到喉咙里的疼痛更强烈了。
又一块冰断裂漂走,海水不停涌上来,将她们悉数卷走。浮冰气数已尽。
“我不要你的命。”局长握紧手,“你随时可以走。”
“真的吗?”黛伦眯起眼睛。
局长不说话,只是抬眼看她,她的眼睛比海更冷,让人如坠冰窟。浮冰还在破裂。
“我会留下来陪你的。”黛伦露出一种可怜而狡黠的神情,“因为我说过你一个人太孤独了。”
“你想欣赏我狼狈的样子。”局长闭上眼睛,“可惜我不会。因为你也害怕着一个人让你看到生命里的另一面,你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怎样的人?”黛伦微笑。
“让你说出‘就这样在今夜浪漫地死去也没关系’的人。”
终于一切都沉寂下来,浮冰碎在海面上,变成一具骸骨。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刺破云层,浮冰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好像燃烧起来了一般,火光漫天,痛苦着痉挛,染红一大片海。
她们听见渔船的鸣笛声,就在耳边,这是最后一次听到这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现在终于可以坠入海里,和死去的记忆重逢,坠到沉船深处去。
黛伦感到自己眼前逐渐模糊不清,好像鲜血不停在流:“好啊。你会救我,还是把我扔到海里去喂鱼?”
“我会救你。”局长绷着脸,“再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
呵呵。黛伦冷笑一声,按着局长的脸吻下去。全然没有一点暧昧,局长咬烂她的嘴唇,她咬破局长的舌头。血从嘴里不断涌出,两个人都像烧伤一般呜咽起来。
掉进海里的人不停地下坠、下坠、下坠。
但是那没关系,因为所有浮冰都被烧成了海的一部分。
所有记忆都被烧成灰烬,在海里随着洋流和全世界的水重逢。爱恨都不是安慰物,而是头骨里的一枚钉子,无论何时都会刺痛人的神经。
坏掉的打火机被丢在剧院地上,火苗燎向地面。
很快,红色的座椅就被点燃。
火光映亮流着鲜血的脸。
好像一片恍惚的黎明。
之前《依然一笑》里的未公开,一个仓促且及其不完美的结局,为我的两年画上了句号,或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