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纪

Dionysus切碎了盘中的土豆。

她看见Apollonian的眼仍睁着,一团浑浊的水色,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她看不见Apollonian面上其余的部分和躯体,仿佛是出于本能的,将视线对准那团浑浊的光点。

外面仍然暴风肆虐,激烈的风声使四周陷入可怕的沉寂之中,再也没见过除了湖水与树林之外的物体,凄惶的死荫笼罩着这里。Dionysus意识到在她们能够做出选择之前,这样的日子只会一直持续下去,这里只有她们,拥有同一具身体的人,过分敏锐的另一半,犹在水中的幻影。她想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们还要生活下去,尽管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是为了什么,但她想,她得做点什么。

该吃饭了,Apollonian。她缓慢地说,看向桌子上的盐瓶,瓶身光滑得出奇,被人的手掌磋磨了一年又一年,不再有任何属于原本的纹路。

Apollonian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睛动了动,她问:这是第几天?

第一天。Dionysus答道。你得吃点东西,无论如何。

Apollonian起身,走向餐桌,看向Dionysus,她的神情带着些许怜悯,更多是死亡一样的平静。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熄灭了的时刻,我们都燃尽了,像草地上郁积的余火,一方永远是占有者,一方永远是沦落者。沦落,占有,沦落,占有。然后有一天,就在这附近,我不得不意识到,也确实意识到,我们会再次分裂,又或者融合,像洋流一样汇聚又离去,起起伏伏,却终不存在。

Dionysus怔愣一下,耳边又响起一种微弱的、沉闷的、节奏很快的声音,不是风声,她很熟悉那种声音,仿佛海浪拍岸的声音,那是Apollonian的心在跳动。她露出担忧的神情。Apollonian,你在紧张。你在害怕吗?

Apollonian摇摇头,没有任何表情,拿起餐桌上的餐刀。吃饭吧。

她们的餐食只有煮熟的土豆,没有任何其他东西,风暴将她们困在这里,也将生活下去的意志一同囚禁起来,Dionysus感到这种状态难以忍受,可看向Apollonian的眼睛,折射着冰冷的命运,她知道这种生活将持续,一日一日,直到有一天她们放下了餐盘,她陪着Apollonian,无可改变,无处改变。

你可以去创造新的价值,或许这一切就是没有价值,你只需要感受,你只需要狂欢。Dionysus无神地望向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一切已到尽头。

这就是你什么也不在乎的原因。Apollonian说。

Dionysus微笑。因为在乎正在消散,这是世界在推动你。

你很残忍。土豆还剩一半,Apollonian看着残缺的主食,几乎冷漠,几乎放弃。

我很残忍吗?Dionysus慢慢转头,露出本真的面目,柔和又刺痛人的微笑,梦境与回忆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复杂而具体的网,关于过去,关于自我,关于命运的网,几乎令人窒息。

炉子里的火突然熄灭了,只剩下煤油灯幽幽地挂在头顶,阴郁的光犹如Apollonian的眼睛,平静而沉默地审视着房间里的所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熄灭的火焰,无言的两人。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越走越快的时钟,Apollonian感受到,时间正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疾速流走,她不能抓住,也再也没有能力去判别自然与非自然的界限。

你可以选择离开。Dionysus继续说,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不是在说这句话。Apollonian知道她当然不是在说这句话,正如她看见Dionysus柔和的微笑下冷酷的面目,燃烧殆尽的炉火,悲剧的酒神,被投进了污秽的爱与恨的潮水中,于是陷入了怎样的彷徨和狂野。自然与非自然的界限被模糊了,心灵被悬置在另一处,信徒将其称为“盲目”。对于从一切爱得来的享受,对于明了矛盾的螺旋而相应蔓延的痛苦,对于在异己的时代所遭受的寂寞,“梦境”是唯一的补偿。

她站起身来,怀抱住Dionysus的身躯,感受到她的头颅正靠在自己的肩膀,那是她的懦弱,无法感受到的慰藉,她唯一的选择,即是做不出选择,日复一日,直到世界走向崩塌。

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

Apollonian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哼,她的思绪已飘向流走的时间。



天际深缓而沉重地下降,流入澄澈的草坪中,Apollonian静止地观看火焰蹿升的木房,茫茫的火焰和树林交织在一起,一瞬的刹那延烧如水流蔓延,仿佛流动韵律的影像,在持续不断好奇、回忆、想象,静谧的聚精会神的时刻,影像带着痛的美感流动,虚焦,颗粒,叠化,直到模糊不清,直到眼前出现一面偌大的镜子。没有人能够看到自己的面容,没有人能够看到自己的灵魂,记忆是那样一团模糊的东西,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她不再看到镜中的倒影,不再看到身体的另一半,缝入自我的联系正在被切断,如同不断从她的身体割下血肉,投掷进燃烧的房子。善美的日神,悲剧的酒神,在一片废墟上遥望另一片废墟,渴望生命、渴望表象的燃烧,走入镜中世界,不再回来。

她需要改变的坚定去分离命运的悲哀,变革的本质是下定决心斩断血肉剧烈的疼痛,她看着火焰将房屋吞没,于是一切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她不知晓自我意识的背面,她不知晓心中神秘的连结,她的身体被割下一半,泡入纳西索斯的泉中,她不曾凝望一眼。

很快,她开始落泪,她已经习惯做这个梦了,却总有什么阻止她进去,在她意识到这是梦的一瞬间,深感到痛苦的锋芒的猛刺,仿佛遗失了她的孩子,她不存在的童年,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对于补偿的梦境来讲,她们毕竟是同一具身体,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

时间正在流走,规律的梦正在遗失,Apollonian知道,她正在回来,紧密的另一半,无法切分的水中倒影,记忆被重塑,一切尚未到来……一切皆有可能,命运的悲剧还没有找到她们。

周遭慢慢安静了下来,轰然的一瞬变成寂静的永恒,世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和无尽树林与火焰。她的心里无比平静,想到的却是现实的狂风,世界正在崩塌。或许早在她们相见的那一刻,命运已经落下循环的烙印,曾经自诩为价值的的自己感受到最深沉无力的绝望感,她的爱、怜悯、梦境都像是泡沫被刺破,只剩下无止境、无所不在的痛苦。她终于意识到,命运已经彻彻底底地发生过了。

“你醒了。”

Dionysus站在床前,面上仍然是那真诚,纯真的担忧。谁在流泪?谁在燃烧?谁又在非自然的界限里构建无个体的世界?

“今天是第几天?”Apollonian问道。

“第六天。”

Apollonian起身,走向餐桌,Dionysus也在她对面坐下,她们面前的餐盘,放着两个生的土豆。第六天,屋外的水井已经干涸,屋内的油灯再也无法点燃,在黑暗狭小的屋内,生土豆蒙着一层浓浓的阴翳。

Dionysus拿起土豆,咬了一口。

“吃吧,我们得吃。”

Apollonian没有动,只是看着土豆,意识到世界的结局已经来临,在第六天,她们会走向命运的末途,等待崩塌,无处遁形。

普天之下,竟没有可以隐藏自己与她的地方,对于Dionysus盲目的爱恋,她已经全身都捐献进这场爱恋游戏。

她看向Dionysus,Dionysus只是咬了一口,就没有再动,土豆滚回盘子里,冰得像一块冷黄色的石头。

Apollonian站起身,再次怀抱住Dionysus,她喃喃道:

“妈妈,我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