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踩下刹车那一刻,周遭安静了下来。

似乎一切都情有可原,时间恢复原位,她正在呼吸——呼气,吸气,使自己平静。十分钟前命名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冷周六在酒馆喝醉了,他们还有小孩要照顾,只能麻烦她把冷周六送回宿舍。指针不是在气恼命名日打来电话这件事,她转动方向盘,路过了这条路上第七节路灯,她只是想起命名日在电话里说:“冷周六绝对连钥匙孔在哪儿都找不到,你就这么让她自己回去,她会冻死在外面。”指针不喜欢发生在列表之外的事,包括命名日告诉她,冷周六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选择给她打电话,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才看见北方/哨歌要去和别人争论维索茨基是不是当代最伟大的流行歌手。

这本该是十六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事,然而一觉醒来,她居然又回到她的那辆老轿车上,正在开往酒馆的路上,身边是还在显示命名日通话记录的通讯器。这不符合任何物理规律,她再次访问了已经被释放内存的地址,而暴雨没有发生,程序没有崩溃,她也没有经历任何脑部重创,事实就是如此导向,她正在第十次试图把冷周六放到属于她的位置,没有任何奇迹。

指针尝试过一切办法——不去解救冷周六和她的小蛇们、与北方哨歌通讯、和冷周六在酒馆待到打烊,然后被警察像对待恐怖分子一样盘问……然而一切都回到原点,时间像弹绳一般拉回,缩短,最后回到命运一刻,她踩下刹车,车身发出刺耳鸣叫,远方教堂的时钟缓慢转动,工人在街头啤酒摊酗酒,时间在她的逻辑里诞生推力,操纵循环。

好了,至少现在,她不应该调转车头,而是接着开下去,直到看见站在酒馆门口等她的命名日,见到一些人,那使她好受一些,这时候她开始怀念冷周六的鱼类生态缸了,至少在她的办公室看着几乎每天都会少一只的鱼和冷周六递来的餐馆宣传单的感受不坏,冷周六从来没有递给她过重复的宣传单。

关上车门以后,命名日仍旧给她解释为什么选择给她打电话,她不再像之前一样反驳你们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送她回家,而只是点点头,问在哪里。

继续,继续,继续,她按照记忆往酒馆深处走,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在了命名日前面。灯罩里爬满了飞蛾,窗户上菱形花纹脱落得看不清颜色,然后她如愿以偿看到几乎昏迷的冷周六,还有半藏在她头发里也睡了一桌子的小蛇们。

阿涅娅正用一种求救的目光看向她,似乎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远旅在她一旁,仍然纯真,仍然平静,闪烁着懵懂的希望。命名日走过来拍拍女孩们,勉强道:“我想她只是喝醉了,对吧?”

指针缓慢地点头,按照事实来说,是这样,然后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没想到,她能喝成这样?”

“我以为你们研究员都……”命名日沉默一下,大概在找寻说词,“有自制能力。”

指针摇摇头,拉开椅子,在冷周六身旁坐下,端详冷周六的酒杯,啤酒折射出混浊的光泽,在酒馆迷离的装潢中,让人如此头晕目眩。

“不全是这样。”过了一会儿,指针才开口,她的手在桌子上,一只小蛇从冷周六的头发里钻出来,爬上她的手腕,她认得这只,冷周六称呼她为“艾斯黛乐”。指针抬起手,想和艾斯黛乐对话,但显然这是徒劳,九只蛇共享意识,此刻都在酒精中下坠,而艾斯黛乐也只是凭借某种本能爬了上来。

“你看,他们确实想回家了。”命名日更像还在为自己的电话找理由,他扯了扯嘴角,握紧双手。

冷周六嗫嚅一下嘴唇,似乎有所感应,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指针眼疾手快地撤离了手,并且让女孩们也离桌面远一点,然后她记得第一次她说了什么:“好了,我要回去了,我还有数据没整理。”

冷周六仍然没回答,手里握着酒杯,仿佛马上要说出某部爱情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为你的眼睛干杯”,但说话的只有她的兄弟姐妹们,小蛇探起头,嘶哑着声音说:“指针,快带我们回家吧。”

指针面无表情,而命名日尴尬地拿走酒杯,放下,开始思考指针的到来是不是错误的决定。

现在她应该打下断点,注释,添加日志输出,找到问题,可某种混沌的动力驱使着她,她不想那么干,时间并不是精密的仪器,她找不到解决办法,或许办法就是没有解决办法,她所唯一能做的是面对末日的结果。她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冷周六,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奶昔,命名日瞪大了眼睛,颤抖地再次拿起通讯器,他已经跳过了怀疑这一步,通讯器的另一头指向北方/哨歌。

奶昔被端上来那一刻,冷周六奇迹地睁开双眼,朦胧地盯一眼指针,又朦胧地看着奶昔,她,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她似乎并不对指针的到来感到惊讶,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标准笑容,虚弱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指针?”

指针垂着眼睛,叹气:“你现在还能喝吗?”

“我没有难受,我只是有点醉了。”冷周六答道,“而且,你也不喜欢喝,不是吗?”

指针把奶昔推到冷周六面前:“请说英语,冷周六。”

冷周六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刚刚一直在说故乡的语言,她抱歉地笑一下,咬住吸管,小蛇们悉数藏进头发里,甜品时间到了。

“你在……想家?”指针沉思片刻,才推导出这个可能显而易见的答案。

冷周六摇摇头,她又趴回桌子上,含糊其辞:“我只是语言系统暂时没反应过来。”

至少这一刻,她看着比以往更可爱一些,指针想,她不知道自己跟正常神秘学家判别可爱的方式是否相当,或许她只是觉得冷周六此刻看起来没那么独立,更需要一些依赖,比起天马行空的要求,她竟然觉得这更好受些,她更喜欢被依赖的感觉。

“过去可能并没有你想得那么虚无缥缈。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时间是不可逆的,”冷周六继续说,她搅动那根吸管,奶昔在狭小的杯子里旋转起来,“你不能回到过去,但这个过去是什么,是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吗?过去是现实、现在、此时此刻所有未发生变动的事物的承载者时,过去对一个人意外着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或许比现在更真实,因为只有在回忆中,事物才会变得稳定可控。”

如果存在你所不理解的规律正在发生,过去也不一定稳定可控,指针看着那杯奶昔,反而违规常理地提升了微笑指数。就这样运行下去,生物是一座记忆之岛,那么面前的冷周六又由何种记忆组成,她手中的那杯奶昔,此刻仍然混乱地运动,就像今天的记忆一遍又一遍镀上不同的金属层,记忆一变再变,人也一变再变,指针没有抓住里面永恒不变的东西,不能用语言确切地描述出来的特殊性,只能一遍又一遍去厘清其中的因果效应,然后发现那毫无用处,她仍然在遍历时间,以同一种顺序。

冷周六拉住她的手,小蛇在她的发间发出嘶嘶的声音。

“留下来吧,你想喝一杯奶昔吗?”

“不行。”指针收回了手,“我还有事。”

“你只是装作有事。”

“我可不能同时做九件事,”指针思考了片刻,“尽管有时候那有些吵闹。”

冷周六笑了,指针发现自己并不能分析出她眼里的感情,又或许那只是冷周六最普通的微笑,对于任何一位陌生人。这一刻似乎不属于历史中任何一段时间,也不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她们被悬置在一处完全真空的中间地带,冷周六的笑容里带着模糊难以辨析的感情,友爱、怜悯、遗憾、期盼……指针说不清楚,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冷周六的鱼类生态缸,好像置身于绿藻之间,看见冷周六正面对鱼缸,用几乎可以称之为祈祷的语气说希望明天不要再有一条鱼死亡。想起与冷周六的种种交谈,她似乎稍微能理解一些她向来跳跃无常的思维,记忆仿佛跳动的变量,携带着一些难解的启示归入应有的数值,向指针保证着这是合乎规则的内存空间。她试图去接受这种笑容,超过作为同事的部分,这种模糊暧昧的感知仿佛山路上的反光镜,使得她始终没有误入歧途。

“我喜欢那个名字……”冷周六再次合上眼睛,没有意识一般呢喃着。

“什么?”

“意识唤醒者。”冷周六答道,她下意识靠近指针一些,以表示自己的真诚,“它比仿真听着,更有研究意义一些,比‘真实’的标准更好。”

“不完全是这样,”指针拉住冷周六的手,以防她摔倒,“当然,这现在也不是你的,不是我们的研究课题。”

“如果有一天,那也不坏。”冷周六凑近了她。

“你越界访问了。”指针道。

冷周六惊讶地吸气:“你学会了幽默,原谅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你学会了安慰别人,也原谅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指针看向冷周六的眼睛,此刻它们又眯起来,展示主人的愉快,还有游出来的几条小蛇,指针离得极近,可以听到鳞片与皮肤之间的摩擦声。

“你的身上好冷。”冷周六再次跳转了话题,她耸了耸鼻子,“他们都不喜欢。”

“过热影响性能。”指针思忖片刻,继续答道,“其实我以为你会说‘我们都不喜欢’。”

冷周六笑笑:“所以你想留下来吗?”

“不行。”

这一次,指针直接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连带着把冷周六也拖起来,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撑在桌面上。

“而且,我还得把你送回去。”

她补充道。



一路上冷周六不像以往任何一次捣乱,只是被安静地系在副驾驶上,月亮格外明亮,浸入无声无息的雪中,粗粝地洒下来。路过某些公寓时,能听见摇滚乐的盗版磁带和看见人群舞动的剪影,光像雪花一样打在车窗上,冷周六开始断断续续说话,指针把车速放慢下来。

“我跟你讲过那支笔的故事,”冷周六望着窗外,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显得虚弱,“因为摔坏了一支笔,我哭了整整四十个小时。”

“因为你想起了你的父母。”指针抿抿嘴,思考该怎么拥有更好的措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去选一支新的笔。”

冷周六露出笑容,转回头来:“不,我只是有时候感到,时间、回忆、宇宙都是那么神奇,有时只是因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当你改变任何一种材质,或许就会导向不同的结局。时间被同步地拉伸、压缩、重新排列的层面之上。”

“任何事情都不是精密的仪器,计算不能得出所有结果,或许一切都只是混沌中的小小的分支,刚好被我们体验……”指针想,循环体验着,她还要再度过这一天吗?

“可能只是因为吃了一碗泡面,你能体会到航天工程的必需性,又或者因为一张马戏团传单,我们能找到新同事,这就是我说的小事。”

月光犹如几瓣雪花飘落在冷周六的发丝上,晕出热辐射一般朦朦胧胧的光晕,周遭好像安静了下来,回到循环的伊始,时钟的指针往回拨动,不断地倒退,进入回忆,承载者再一次以另一幅面貌出现。指针感到她曾经在冷周六那里感知到的模糊的迹象,仿佛持久的暗示,她终于开始抓住不断滑落的属于现实的分量。

“我们现在正处于你说的小事之中吗?”

“由你决定。”冷周六的笑容看上去很柔和。

指针的微笑指数再次上升0.35,她不再说话,而是认真地开车,前窗外似乎出现一个有意义的倒影,站在雪中,无法被追上,也无法被识别,它看上去既像是冷周六,也像是自己,或许本来就以不同的面目所出现,关乎时间,关乎回忆,它正在让生物与生物之间的联系变得易于理解,变得易于识别,变成一件一件零碎的记忆,她们都在这之中找到共鸣。

她握住了那种特殊性,就像握住某种身体器官,某种机器零件,她知晓了它的作用,这是她和冷周六产生连结的地方,比一杯被搅动的奶昔更混乱,不存在任何程序解释。

地平线开始微微亮起,黑暗、温暖、冷空气慢慢散开,仿佛樱桃中的籽核,冷周六在座位上蜷缩起身子,安静地沉睡过去。指针不知道那是否是十六个小时以后可以得见的太阳,或许时间还将如同幻觉一般循环下去,但在所共同经历的夜晚与清晨中,她们被持久的平静所感染,时间压缩成小小的果核,回忆持续流淌着,现实中的一切都无法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