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月想起那天的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街上的人如同蜂衙似的来回游走,车铃声、人声、脚步声要把屋里也蒸成云雾,湿淋淋地浇下来,淹住各怀心事的面庞。奇星最先沉不住气,拉上了窗帘,砖红凤尾草的图案,映在她身后,更显得人俊俏,略带着煞气的眉目中和了艳丽。

菲林士多没看她一眼,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把菲林士多的摸牌的手也照得煞白——惨白,绷紧了一片地发白。她紧抿着唇,好似面色不善,直到另一双手覆上她的手,她转头瞧手的主人,才笑道:“Teresa,想偷看我的牌也不能这样偷。”

被污蔑的主人也没生气,秀气的脸上酿着笑意,晚了的春色大概是在这儿了,薄薄一片,仍然透着玉兰花一般的皎白粉嫩。何日君摇摇头瞟了瞟又坐回来的奇星,说道:“小月还在这儿呢。”

梁月听了眼皮一跳,想到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她被菲林士多叫来陪三个人打麻将,虽说她也在赌场干事过一段时间,见过猪跑,但哪里是这三个老狐狸的对手,输了一盘又一盘,正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牌局。菲林士多瞧见她这般纠结的模样,干脆和奇星换了位置,坐到她上家来,时不时给梁月放点水,让她胡了几把。梁月却越赢越心不在焉,牌桌上也是首饰展览会,她注意到今天菲林士多戴了新手表,玫瑰金表壳,太妃针,皇冠扣,对菲林士多这种身份的人来说算不上昂贵,甚至穿出去还可能被外人笑话,只是梁月想起来她前几日分明在何日君手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那就是同一只,何日君今天戴了只百达翡丽,是菲林士多在她生日时送她的,菲林士多手上的那只明显就是前几天何日君戴过的。

“菲林士多,你也放铳得太过分了。”看着梁月又胡一把,奇星瞪了菲林士多一眼。

菲林士多扬起笑:“阿星今天心情靓,就当派钱关照小月咯。”

“今个儿本来要陪阿姐去士丹利道看看相片冲晒店,你却非把我和阿姐叫过来陪你,你看我心情靓不靓?”

“好几周没见,阿菲也是关心你想看看你,”何日君出来打圆场,“我明天再陪你去一趟士丹利道好不好啊?”

“你还真信她的鬼话阿姐?”奇星在何日君面前气焰消了大半,“我看她就是今天心里烦,纯心找麻烦来了。”

“Teresa说得是。”菲林士多不恼,仍然笑眯眯的,“上次在湾仔道九死一生,如果不是小月眼睛尖,我怕是已经命丧黄泉咯。人鬼门关走一遭回来,难免怀旧,想着我们也该聚一聚了。”

奇星赔出筹码,仍是没好气道:“去绿窗里随便找三个女人打到昏天黑地,不用我们在这里陪你。”

“阿星!”何日君皱起眉毛。

梁月抬头也看奇星一眼,余光里却瞥到菲林士多眼睛垂下来,很是阴郁的神色。她是故意的,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梁月心里想。平常菲林士多总是笑嘻嘻的神气,哪怕在何日君面前也不露出一点破绽,她几乎从来没见过菲林士多在人面前这么落寞的样子。或许又是要做戏给谁看,只是这观众是自己呢,还是奇星姐呢?

“呀,我这记性!”何日君忽道,“约了人五点钟谈生意,忘得干干净净。要不你们先玩着,我马上回来。”

“什么生意?”菲林士多敲敲桌子,“阿生还想找你谈?”

“你上次做得太过火了,直接把人家儿子从三楼推下去,肋骨断了两根。”何日君抿嘴,“在道上影响不好的,我帮你看着他。”

“嗯。”菲林士多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阿星陪你一起去吧。”

奇星没说什么,只是头向何日君偏了偏。

何日君顿了一下,过会儿才把头发别到耳后去,微笑着答好,又是透着粉白的笑容。

梁月瞧了瞧时钟,已是五时过半,这会儿过去也晚了。她笑着跟何日君说再见,何日君过来抚了抚她的头:“抱歉啦小月,过天陪你打通宵。”

梁月乖巧地点点头,她不喜欢打麻将,但喜欢何日君过来看她和菲林士多,这座大宅总是死气沉沉,看不见外街的春色。

“走了阿姐,我先去开车。”

奇星没跟菲林士多打招呼,也只对梁月点点头,就踏出门去。

直到两个人走后,菲林士多才慢慢扬起了一点头,收回思考的模样。她眼窝梦影一样深,在脸上很俏丽的模样,不像是龙头,倒像是闲散惯的艺术家。她看着牌散乱一桌的桌面,略微思忖一下才开口,脸上又挂着看不清的笑。

“你今天好像一直盯着我的手表看,怎么,很喜欢吗?”

梁月垂下眼:“只是觉得这手表很衬您肤色,便多看了几眼。”

“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也这么疏远了?”菲林士多笑笑,“前几天卡地亚那边进了几只Ballon Bleu,我叫人带你去选一个。不过小女孩戴Ballon Bleu未免有些老气了,过几天带你去表行挑个你喜欢的也好。”

“不用了菲林姐。”梁月连忙道,“我平常也戴不了,放着多浪费。”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你的事算不上浪费。”菲林士多干脆直接岔开了话题,“前几天在湾仔道那一遭,亏你出手快,也算千钧一发。”

梁月知道菲林士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那件事,更不会因为她在那时早早开了枪就带她去挑首饰,保护菲林士多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她一直是个乖孩子,犯不着给枣子。想到今天菲林士多在麻将桌上凝滞的神色,梁月捏紧了手,答道:“是。”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小月?”

“七、八年了吧?”

菲林士多笑了笑,做出很放松的样子:“有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梁月不说话,平静地盯着菲林士多,眼睛又圆又亮,如一只温顺的黑猫。

“你知道吧,上次湾仔道丢了那批货是因为公司里有内鬼,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梁月心里一惊,果然今天的麻将局是菲林士多做的一场戏,怕是早些时候她也问过奇星她们同样的话了。她早想过会有这样的情景,还是没料到菲林士多会这么直接,不过毕竟她面对的是自己这样的年轻人,不是官场那些老油条,自是不必浪费精力再遮遮掩掩,梁月对她来说还是太年轻了。

菲林士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像也不着急梁月的回答,悠然享受着这一份寂静。

“我解决他。”梁月开了口,像个坚定的学生,如果不是做一行,她本来也应该是个学生。

“哦?怎么解决?”

梁月没答话,眼睛已经给出答案,越是做拿刀揾食的越对某些字讳莫如深,菲林士多家里还供着好几尊菩萨,倒不是她真信这些,只是以前有道士算命说她命格强硬,克亲克友,几年后菲林士多父母都惨死仇敌手里,自那之后家里多了几尊菩萨像,香火从来没断过,也没人敢在菲林士多面前说“杀”、“恶业”、“孽障”几个词。

菲林士多摆摆手:“这两天我会把他揪出来,你准备一下吧。”

“是。”

“小月,这么多人里,我最信任你了。”

菲林士多慢慢微笑,那微笑不是要成功的志在必得,反而带点悲哀,此刻被晚时的春光照拂着,在梁月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又是做给谁看的戏呢?

梁月把自己的头按下去,不敢说话,竟发现自己有些不舍。

日光慢慢暗下去,春日的夜晚散发出黏糊糊的味道,在这傍晚时如沉醉的年轻人般模糊而蠢蠢欲动的季节,一切都青涩地燃烧着,呼吸落进余烬里,一起一伏,看不清前路在哪里,尽是情感的漩涡。

太晚了,梁月想,一切都太晚了。





——

那年她十二岁,从河南转学到上海,留级再读一年,又从上海转学到香港,不会讲广东话,再留一级,等到学会广东话,父亲托关系说要送警校,母亲舍不得她受苦,说有这精力不如直接送出国的好,父亲坚持己见,大吵一架,说梁家的孩子都是要成大事的人,哪儿能害怕吃苦。母亲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对她说是娘对不起你,她没说什么,只是说留在香港也好,可以多照顾妈。

母亲以前是香港人,本就有些人脉,把她送进警校不是难事,可世事无常,那日父母俩去文武庙为女儿的前程求签,回来时被一货车撞上,丢下她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不知去处。下葬那天灵堂来了一位Madam,穿着不同寻常的黑色大衣,她亮出证件照,又说自己是母亲旧友,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盯着这位Madam看,活像一只受惊的黑猫,眼睛瞪起来,记忆里没听说过母亲认识叫黑鹮的女警察,可是她又不得不信那张证件,白纸黑字,警徽印得黄澄澄,蓝幽幽,几乎刺痛她的眼睛,她以为她将来也可以有一张属于她的。

犹豫半秒,望着父母遗照,她问:“我还可以去警校吗?”

黑鹮摇头,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还有一件事没确定。”

绝不是什么好事了,她想到,话已说到这里,一定得从她身上剜点什么下来才行,她习惯性开始打量女人的全身,在腰上顿了顿,察觉到什么,又重新抬头看向女人的笑脸。

黑鹮的笑脸变慈祥了些。

“Madam,您今天出门很急吗?”她说。

“怎么了?”

“您腰带的扣子扣反了。”

黑鹮低头看自己的腰带,好像早有预料,摸了摸自己扣反的腰带,对她点点头,笑得眼睛眯成缝:“女女,后天中午来太平戏院找我。”

太平戏院在中环皇后大道中,除了粤剧演出,也常放些时下新鲜的港影,她没看过电影,但记得同学说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李小龙和林黛,最喜欢的电影是《蓝与黑》,她不懂这些,同学说那就像一场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醒来全部都是假的,只是一座黑房子而已。

等到了那里,她看着剧院外面那些电影海报,想象着同学说的画面,全然想象不出一点头绪来,反而心里还有些害怕,那么小一块幕布怎么讲述人的一生?她来得很早,等了黑鹮很久,Madam今天没穿那件大衣,腰带也没扣反,到了的第一句话是你想看点什么。

她随便指了一张电影海报,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直到黑鹮把她带进影厅,她才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地界,那个世界夜凄凄,梦深深,浓缩许多仁义道德,爱恨痴怨,当灯光暗下来,黑鹮的手也在黑暗里隐去,幕布忽然反射光亮到她脸上时,她瞬间灵魂脱离了身体,那种四肢通电般的触觉,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命运。她已经全然沉浸在虚构另一个人的人生中,好像那场梦浸透她的身体,将她模糊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尝试去抓住这种命运的诱惑,到手里却幻化成熊熊业火,烧遍她全身。再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想起幼时母亲招呼她吃饭时温柔的笑容,笑容里多了她厘不清的情感,她觉得约莫是有些悲哀,命运要推动她离开这温暖的饭桌了,她舍不得,也不解,可总觉得有什么在前路呼唤着她,使得她充满了一种很傻的冲劲儿。

出了影厅,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黑鹮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也料到了黑鹮要说什么。

“妹妹仔,你从哪里来的?”黑鹮问。

她垂下眼睛,发现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也趋于朦胧,只记得那是一座小城,战火碾过之后,只剩下几棵凋零的梧桐树,和一点点死水微澜。

如今,父母走后,人的味道与感情也在消散。

她没答话,黑鹮也不逼问,只是轻轻笑道:

“警校是去不成了,但还有另一条路,回来以后也保证你能拿到警证。”

“什么路?”她抬起头问。

“你初来乍到,没什么背景,很适合做卧底。”

黑鹮眨眨眼睛,轻飘飘地说。

她没有看黑鹮,却瞪大眼睛,心里有东西重重落地,砸在大堂黑白相间的瓷砖上,大理石的墙壁反映出她的脸,是电影女主角的模样,她想起那座被烧毁的小城,那不可控制的火终究烧到她身上,一点就着。

“你不想做,我也不强求。我可以送你出国,想学什么随便你,比如剪头发,回来在中环开间飞发铺,安安稳稳,也好。”

她听后连忙摇了摇头,做不做卧底,她没想好,可是这飞发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开,那一眼望到头没有改变的生活,那和小城一模一样的生活,她想要改变,她想要冲出去抓住别的东西,哪怕她不知道未来通向哪里。

她想,对不起,妈妈,她还不能回来,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正视黑鹮的脸,发现黑鹮的脸上挂着一种很满意的微笑。


“先从看一场话剧开始怎么样?”

黑鹮对她说,转身环顾四周的海报。

“你想看《玩偶之家》吗?”





——

已经过去三年,梁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奇星时,她着件白袍,披头散发,头覆红结绳,好似茅山师傅,专驱邪捉鬼。来之前一直带她的阿琳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又去飞个发,涨涨精气神,原来是要来做场大戏。阿琳带着她来到李节街,穿过楼下士多可以到二楼,二楼空空荡荡,有个神位,摆着一尊菩萨,慈眉善目,又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威压,面前放着生烟香炉,新鲜水果,看上去常被人照料,坛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用狂草写着“一切法须要无我”七个大字。祭坛中间有个木斗,桌上有灯有纸,有个红盘,装着花生,旁边是木签筒,签筒里有黄纸。阿琳问梁月生辰八字,梁月抿嘴,将假生辰告诉她,阿琳又告诉奇星,奇星写下梁月的姓、名、八字,又在坛上零零散散摆些其他东西,单刀、笔墨、红烛、念珠,堆到满一满,坛后挂旗,地上还绑着一只鸡。

奇星用刀背拍梁月的背脊,点了香,烧了蜡烛,叫梁月拜教主。垂头时梁月余光瞥奇星一眼,浓眉毛,丹凤眼,嘴角下撇,衬着身后朦胧浓烈的烛光,倒像个亡国的女侠客,她眼里闪烁着一种显眼的质疑,似是厌恶极了这场法事,又不得不做,只好机械地提起手臂,拿起公鸡身旁那把大刀来。

奇星开始唱诗,叫梁月一句一句跟唱,又叫梁月发三十六誓,最后大刀斩鸡头,公鸡没头,身还在跳,血滴入圣杯,奇星烧黄纸,纸灰入水,让梁月喝一口,奇腥奇苦,头晕身热。

烛火越烧越旺,要把血也都烧化,似蝴蝶看庄周,真相共存,模糊迷离,全有两样,梁月使劲眨眨眼睛,把酒杯摔在地上,朦胧间听见奇星降霜般的声音: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成天在睡觉打牌,要出去做事。

在这时门外忽然又钻进来一人,不做发型,直直地披下来,不穿时髦新衣,只有白衬衫和长裙,气质和梁月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过分白净,过分温和,像打了一层肤色的白粉。她走进来叫了一声阿星,奇星立刻眼神变了,声音高了八度,说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阿菲叫你去吃饭,我顺便过来接你。”女人笑道。

“不是说了你不要进来吗,这里还没收拾。”奇星快步走上去,瞥一眼地上的鸡血。

“等会儿喊人来收拾吧。”女人略微思考,“阿菲脾气急,不喜欢等久了,先过去。”

奇星点点头,随即遣散众人。梁月一边被阿琳领着往外走一边回想女人的话,她知道那个“阿菲”是谁,堂口的龙头,警方注意她很久了,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她旗下的“和乐和”捣毁。

奇星本来僵硬的面色面对女人也柔软起来,侠客遇见了故乡江南,渐渐醉在了一汪春水里,脸色红了,梁月心想和乐和的人外与面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家人朋友同事一个不少,甚至更亲密,但就是这样才更应该憎恨,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毁掉了别人幸福,历史上人类生下来就在做着这样的事,所以她今天站在了这里,不是想要拿回什么东西,而是她也在寻找这种虚无缥缈的距离,让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正在让什么消失,什么被孕育的安全距离。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上面残留着刀背拍过的痛感,阿琳在前面转个弯,钻进士多旁的酒馆里,她直起身来,快步跟上去。


酒馆里坐着一排和她一样刚入门的新人。





在第一次带梁月去斩人的时候,奇星对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梁月个子不高,很多人都比她足足高了几个头,但真的把刀砍下去的时候,只有梁月的手只抖了一下,然后毫无停歇,血溅了出来。那一瞬间,奇星以为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剪了不易沾血的短发,却发现更难打理,只好时常顶着凌乱的头发跑来跑去,还是何日君带她去做了新发型,才有了点体面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觉得很奇怪,何日君自己不喜欢做头发,却时常爱打扮她,给她买衣服,带她去中环的飞发铺,似乎在养娃娃一般。第一次杀人那天,她在酒吧厕所把手洗脱了皮,是何日君一遍一遍安慰她,直到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菲林士多拉长的脸,她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以前的生活,来到了年长者的堂口,属于菲林士多与何日君的世界,比自己想的更沉,更无情,她枕着比自己头低很多很多的何日君的肩膀,眼泪竟然掉下来,何日君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哭过一次。

想到这里,鬼使神差地,奇星跟着梁月,看她要回哪里,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也没有掩藏自己行踪的意思,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梁月不可能没发现她,却不像其他新人一样立马会跑来问好或者很害怕,只是很沉默地在前面走着。奇星看见她把自己的刀冲洗干净,刀柄也擦掉血渍,然后用报纸包好,藏进皮靴里,再继续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变形的黑猫,安静灵巧。这个女孩比自己想象的聪明得多,奇星想,比当时现场包括自己在内的人都聪明,可惜还是个小孩,不然,菲林士多应该会很喜欢她,菲林士多一向喜欢不用她多费心的人,显然,自己正走在相反的道路上。

然后,就像奇星第一天斩人那样,梁月也拐进了一家还没有打烊的酒馆,那里没有人在等她,她径直冲进了厕所,开着水喉,一遍一遍洗手,不停发抖,额头冷汗直冒,似是想要呕吐。奇星走进去,喊她:“妹妹仔,还好吧?”

梁月看见奇星,低下头去,很柔顺的模样:“奇星姐。”

奇星不答话,瞥她的手,总感觉有些异样,又谈不上是哪里,她没那么喜欢跟人打交道,只好从银包里拿出一百元,递给梁月,夸她做得好,然后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

梁月接过钱,点点头,又回去洗手,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莫名让奇星觉得有些怜惜,当年何日君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吗。

“你的辫子很好看。”奇星走过去,摸了摸梁月的头发,“这样也不容易打脏头发。”

“我妈妈教我的。”梁月答道。

“你不是香港人?”奇星放开手,“从哪里来的?”

“上海。”

奇星点点头,回想上一次在湾仔道遇见一个上海仔,好像还没梁月大,似乎口音也不太像,不过那不重要,因为她不打算叫梁月上海妹,她欣赏这样聪明的女孩,而这样的女孩要有个独属于她的名字才好。

“今天感觉怎么样?”奇星问。

梁月顿了一下,才慢慢答道:“很糟糕……但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像蛇在蜕皮,留下碎裂干燥的旧皮在地上。”

奇星笑笑:“都是这样的,但是你今天很冷静,很多人都做不到你的程度。”

梁月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板,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湿滑的镜子,水雾蒙蒙,镜子里的自己好似不能呼吸。

她说:“奇星姐,第一次做这活应该是什么感受?”

奇星皱皱眉,烟从嘴边拿开,很快又畅快地笑了:“第一次出去斩人的时候,我跟你一样,躲在厕所里洗手,把手都洗脱了一层皮,之后差点进感化院,菲林士多找了个律师仔,把我保了出来。”说完她顿了顿,绕着梁月勾勾嘴,“很多人看两部电影也想当英雄,然后发现这里比电影还自欺欺人,被吓跑的,大有人在。很多人在这里都是逃避社会,如果你不想做这么懦弱的人,早点出去也好。”

我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同角色,比任何时候都危险,我在寻找一种责任。梁月想,紧紧绷着嘴角,脸上肌肉因为绷紧而抖动。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的时候,她更加分不清自己站在哪里,在做什么,只有不断重复“寻找”这个词,才能短暂地从这场扮演游戏里脱出身来,她想要的东西,她还没有找到。

奇星以为梁月不说话,是被唬住了,把手搭在梁月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肩膀。

“奇星姐,我不懂,我只觉着琳姐对我很好,你也对我很好,所以我想留下来,我应该做点什么。”

梁月看着镜中自己,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灰了、暗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否在说慌,还是真的在回忆过往。

“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吗?你是为了我们留下来吗?”奇星眼神放缓。

梁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奇星叹口气,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她不善言辞,又或许这些事对梁月来说太早了,但她看中了梁月,料想这虎妞的莽劲以后能成大事,想亲自再看看她,以后也好给和乐和增加人手。

“明天晚上八点,来卢押道大牌档找我。”奇星说。


梁月转头,看见厕所腥臭的黑暗里奇星的眼闪着一种孤独的光芒,好像被硬生生折叠起来的未来。

那是她要找的东西吗?





——

三年前,皇宫大酒楼的停车挡,梁月被奇星带着陪菲林士多应酬,负责在外面守岗,奇星给菲林士多开车门的时候,是梁月第一次正经与这位和乐和的龙头见面,菲林士多比想象中更柔和、亲切,比起电影里拍的凶神恶煞的大佬,她更像一位艺术评论家,眼里透露一种十分狡猾而俏皮的光芒。她在下车时扫了一眼梁月,只一眼,梁月确信菲林士多眼里闪过某种情愫,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绷着嘴听奇星讲话。那天下着大雨,奇星给菲林士多撑伞,还没走进酒楼,里面就有人迎接,菲林士多方才露出笑,快步走上去握手,奇星给梁月使个眼神,也跟进去。

过几小时,奇星和菲林士多走了出来,菲林士多坐另一辆车先走,梁月跟奇星交代了一下情况,也打算回租屋歇下,不料奇星却让她上车,说菲林士多想见她。

奇星一边开车,一边骂着就菲林士多最会找麻烦,梁月坐在副驾驶上,心不在焉。这当然是件好事,甚至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可真的要和菲林士多见面了,她心里竟有些犯怵,是因为菲林士多跟她想象中不一样吗?她想起黑鹮跟她说的话:打枪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她现在已经快走到菲林士多面前了,又怎么能把枪收回去,这是她通向未来的唯一机会。她闭上眼睛,想上场慌,那是很正常的。

奇星瞟一眼梁月,问她是不是有些害怕,又道菲林士多也没那么可怕,何况又不是她一人,自己还陪着她呢。

梁月抿抿嘴,问奇星为什么那么讨厌菲林士多还在她手下工作。

其实她知道,奇星喜欢的是菲林士多身边那个叫何日君的女人,每次看见何日君,她的眼神总是说不出来奇异的温柔,本该别在身上的那把刀,又在她心里搅动了,流出甜味的血。

但奇星很罕见地沉默了,也没有提到何日君的名字,脸色变得很寂寞,比屯门的夜色更寂寞:“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有一天,你会发觉自己一无所有。”

说完,她又笑了笑,恢复平常的样子,问道:“这样你还要继续走下去吗,阿月?”



到了菲林士多的宅邸,菲林士多并不在,只有何日君在二楼的沙发坐着,看见奇星和梁月来了,热情地招呼她们快坐下,给她们一人泡了一杯热茶。

“冷不冷啊?”何日君笑得宽柔,“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大老远来一趟辛苦了。”

奇星蹙眉:“阿姐,菲林士多人呢?”

“又有人说要谈事情,把她叫走了,先等一会儿吧。”何日君又转头向梁月,“阿月,你年纪小,撑不住就先去睡会儿吧,我们都熬习惯了,阿菲老是喜欢半夜把我们叫到她家来打麻将。”

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法也亲热,梁月垂下头,做出很温顺的样子,何日君没有看上去那么纯良,却也是最好相处的,她头一次有一种想要放松的冲动。

“不用了日君姐,我还不困。”梁月答道,再有松懈的幻觉,也不能吐出这口气来。

何日君对她笑笑,就听见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想着不该是菲林士多那么快回来了,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何日君拿杯子的手紧了紧,赶紧望向楼梯口。

菲林士多踏上楼,手里还拿着文件袋,看见三个人顿了顿。

梁月抬头看她一眼,又很快别开眼睛。

“梁小姐、阿星,你们来了。”菲林士多走过来,点点头,很刻意地打个招呼。

奇星不答话,梁月笑了笑,拘谨地点头。何日君赶忙打圆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阿菲?”

“雨大,改约了。”

“也好,这么晚了,也不方便不是?”何日君说。

梁月心想,叫她过来,又喊了好几个亲信,要怎样好好拷问一番才是?她想起入会时奇星茅山道士一般扮相,这次又是怎样的试验,她要怎么做才能滴水不漏?这时候到临头,又是另一种滋味,梁月握紧手,把目光从菲林士多身上移开。

不料菲林士多只是吩咐下人准备好牌桌,四个人坐在牌桌上,刚好凑一桌麻将。菲林士多问梁月会不会打麻将,梁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自己只会一点,她拿不准菲林士多的脾性,但先做低姿态总是没错的。

“不会没关系,多打几次自然就会了。这大好的晚上用来打瞌睡就太浪费了。”

菲林士多眯起眼睛笑,自然地坐在了梁月上家,奇星与何日君也跟着落座。

梁月低头应了几句,看牌桌上半个巴掌大的麻将,横竖看上去,像无数堆叠起来的命运,抽出什么,打出什么,甚至不能自己决定,抬眼看人眼色,看到一片片沉重的棉被般的微笑,一半的她已经昏睡过去了,知道要小心谨慎,滴水不漏,又恍惚觉得这只是场梦,牌桌上不是麻将,而是大人物说笑间牺牲的尸体,密密麻麻,堆叠如山。

她不想做牌桌上的麻将,就只能做无情的牌手,正如无情的命运也沉沉地压下来,让每一个人不得动弹。

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有种想要回去的冲动,明明菲林士多的笑容看上去如此温和,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手抖,那不是她的未来在朝她微笑,而是危险的运道,将她拖进看不见底的坑洞里,道路本来就和毒蛇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她走入剧院时就该知晓。或许她只是太激动了,她只是太想念父母没有死去的日子里。

“听阿星说,你是上海过来的?”菲林士多打出一张,漫不经心地问道。牌桌上她的手,惨白惨白像灯泡一样晃眼,大概是淋了雨。

“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老家不在上海。”梁月扫一眼,发现菲林士多是在给自己喂牌,瞧两眼牌桌上其他人,都没什么神情,便吃了牌。

“难怪,你瞧着倒不像上海人。”菲林士多微笑,“你父母呢,他们跟你在一起?”

“菲林士多!”奇星打断她,眉头已皱起来。

梁月不在意,继续答道:“他们走得早,我现在一个人在香港。”

“你年纪小,一个人也孤苦伶仃,倒是可怜。”菲林士多说。

她年纪小吗?对于走这道的来说,也不小了,更算不上可怜,梁月想,那日祠堂里坐着要入门的,现在活着的有几个?能真正坐在菲林士多面前的呢?她明白,菲林士多不是真的在可怜她,只是想给一些事找个借口。

“你妈妈……”菲林士多又打出一张七筒,摆明了要拆自己的牌喂给梁月,“你父母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一路顺遂的,相信自己就好。”

“碰。”

梁月正待拿牌,牌却先被何日君拿走了,她看了眼何日君,后者面上微笑着,白纱拂面般轻柔,却不知怎的,好像隐隐瞥了菲林士多一眼,她们俩就像窗帘和窗台,把梁月夹在中间,拉开窗帘不是,打出窗户也不是,只被挤在中间,喘不过气。

“阿月,上次我在中环相中一家旗袍铺子,用料上乘,做工讲究,又不老成,很适合年轻女孩,我也带阿星去做过一件。以后跟着阿菲,难免有些场合用得上,而且这个年纪的女孩本来也该好好打扮一下不是?你长得这么漂亮,行出去肯定很靓,改天我带你去做一套?”

何日君撩了撩头发,好像有些害羞,声音细细飘过来,带点怜惜。

话里话外都只有一个意思,连奇星面上都不再冷漠,而是带着零星欣慰,梁月知晓早在今天之前或许菲林士多就做好决定,今天不过是玩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人总是喜欢看宠物从无助到满足的样子,这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梁月觉着不可理喻,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忧心忡忡。

“梁小姐不适合旗袍,我在尖沙咀有认识的洋衣裁缝,刚好是上海来的,我带她去做件套装。”菲林士多淡淡道。

奇星出牌,瞥一眼:“不是有事要忙?阿月我带着,带她做件旗袍,再做件小西装。”

菲林士多顿了顿,出牌:“也好。”

最后梁月胡了牌,把牌推倒的时候,奇星也伸手打翻菲林士多的牌,牌在中间,一眼看去是菲林士多一直在拆自己的牌,奇星对她摇摇头,而菲林士多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把我运气太好,捡了个便宜。”梁月不敢表现得太平淡,也不敢表现得太开心,只一板一眼地笑,假装自己真捡了个便宜。

“阿月有心,做什么事都不会运气差。”何日君撑着脑袋,笑得很温柔。

“好了好了,赶紧洗牌吧。”菲林士多挥挥手,谁也不看,只看了看手下的牌。


梁月用余光打量菲林士多,头发做的是现下最时髦的款式,卷曲地披在肩上,显得英气昳丽,眉眼细长,眼线又上挑,有点狐相,命里天生就非富即贵。

她的嘴总是勾着,似乎有好事发生的样子,在府邸一片绸缎一样柔和的光芒里,那笑容也像化开了,变成泛冷的漩涡,要把人吸进去。

后来菲林士多告诉她,自己爱笑不是因为她总觉得胸有成竹,而是想让别人相信她胸有成竹,有时候演着演着,便不觉得自己在台子上了,那命运的单束灯光已聚拢她的头顶,她也信了前途已全然在眼前涌动,而她抓住了一瞬的清醒。

她是醒着的,时时刻刻,梁月想,而自己快要入睡了,有一半身体已经陷入沉重的酣眠里。





——

梁月抱着一束杜鹃花,等了许久,终于走上一辆巴士车,有自行车从窗外游过,又很快在前面慢下来,直到巴士超过它。梁月盯着那自行车上的人,想着这或许也是警司派来的卧底,或许不是。

巴士车上只有一个人,最后排黑鹮正坐着等她,笑意沉沉浮浮,最后浮出面上。梁月快步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花正好挡住她脸庞一半,她看不清黑鹮的脸,黑鹮也看不清她的。这是要送给菲林士多的花,何日君专门劳烦她跑了一趟。

“听说你这些天已经和她打了照面。”黑鹮慢条斯理地说。

“是。”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梁月愣了一下,头微微扬起,疑惑黑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她还在怀疑自己的立场吗?

“Madam,我是警察。”梁月把花拿开,看向黑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黑鹮笑了,反倒没答话,看向窗外,她天生有一副特立独行的神情,好像从不为什么事烦恼。

“你故意伤人已经好几次了,我千方百计才把你保下来,你忘了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啦?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抱歉,Madam。”梁月攥紧手,“我……”

她知道,黑鹮什么都知道,可是她还是说不出口——她该说什么?在黑社会待久了,自己难免沾上他们的脾气;还是菲林士多那群人狡猾得要命,自己怎么可能两手清白?种种迫不得已,到了嘴里,又好像全成了借口,那些事她干了,与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她心里还有个警察。这会儿另一半自己又活过来,替她张了口,她本来不想这样。

“算了,逗你一点也不好玩。”见梁月这样,黑鹮反而松了松肩膀,“菲林士多什么时候进货?”

“我才跟了她没几天。”

黑鹮点点头,不答话,好像早就知道了。

“两个星期后。”梁月又说。

黑鹮顿了一下,转回头来看梁月,似乎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一步,玩味的笑又浮上脸。

“怎么知道的?”

“我带了窃听器。”

“那个老狐狸会在你面前提?”

“不是她,我一直跟着一个叫奇星的人,虽然她没有跟我明说,但我能猜出来。”

这下黑鹮满意地点点头:“你比我想的能干。”

梁月微微抿嘴。

“但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黑鹮目光飘向杜鹃花,“留下来还是出国,自己选。”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梁月问。

黑鹮摇摇头,语气冷下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梁月没答话,手里的杜鹃花映着日光,霞光流淌,她如为花所困的蝴蝶,越陷越深。她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一走了之,那她之前那几年,她做的事,杀的人,都算什么?

“如今接触到菲林士多,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梁月反问:“Madam,这条线放了那么多年,花了您不少精力,说断就断了吗?”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这几年你也感受到了,这条路并不好走。以前我跟你母亲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这样……”

如今这样,不都是自己选的吗?梁月在心底答道。黑鹮是没想到自己坚持得这样久,也没想到自己较真的这个地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把自己当回事,警局铺了那么多线,自己这条可有可无,只是黑鹮给自己一个还能进警局的念想罢了。试探也好,后悔也罢,再说这些没用了,她一开始在电影院里选了那条路,就没给自己回头的机会,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一定不是割掉这几年,割掉她身上的一块肉,她要给这几年一个答案。

打开窗,杜鹃花在风里颤颤,花瓣蜷缩如红润的脸颊,痴痴地低语。她想起菲林士多的脸,多情的脸上泛冷的笑容,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忍的感觉,菲林士多时常用一种怀旧的目光看着她。事实是,想起菲林士多,心情反而轻快了,因为一切都有个目的,她感到压在身上沉沉的道路卸了一些下去,至少那是她责任的一部分。

她抱紧杜鹃花,脸贴上花瓣,那凉意似是在梦游,恍惚间看见菲林士多对她笑着招招手,另一只手又握着枪,她说你想要这种正义,要付上一生做代价,我告诉过你。菲林士多的笑容带着距离的威严,母亲的笑容,又或许是父亲的,梁月想,这是记忆里的笑容,她在哪里见过,火烧过一般令人心里带着疑惑和愁思。

她还没找到,直到真正接触这种危险,或者死,或者投身正义,才真的甘心,她在责任里泡得太久太久了,手上都是迷茫和孤独的褶皱,她想要找回一点真心,人大概都是要走上这么一条路的。

“我要留在这里,Madam。”梁月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本以为黑鹮还会再说什么劝她,但黑鹮只是笑了几下,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一个精巧的丝绒小盒子递给梁月。梁月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白金胸针,弯月形状,上面点缀绿钻和珍珠,灵动精致,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梁月疑惑地看了黑鹮一眼,黑鹮眯起眼睛:“初六是你的生日嘛,妹妹仔。”

梁月听完,愣愣地看向胸针,连道谢也忘了说,盒子在手里的重量并不对劲,她把胸针带着垫布拿出来,果然,里面还躺着一只窃听器,体积小,功耗低,只有警局里才用得上。

“Madam……”梁月看向黑鹮。

“等这件事完了,会给你在警局安排个位置。”

说完,黑鹮就不再看梁月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梁月也识趣不再说话,低头看向风里的杜鹃花,心下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杜鹃花依然游荡着,蜷缩着,妍丽的花瓣滴着冷汗,水珠滴在花外面的雪纱纸上,晕成一团水渍,她摸了摸水渍,没有任何改变。

她知道,巴士要驶往菲林士多的宅邸附近,可再一想,巴士到底要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她不能知道。





——

拘留室里灯光昏暗,只有一条长凳,挨着水泥墙,再旁边是一扇铁门,黑腻腻的,泛着冰冷的油光,显得房间里更封闭压抑。

梁月坐在长凳上,只觉得熟悉,这地方来了太多次,连警察也混了个面熟,有时候走个过场,有时候没打点好,就带着一身伤走出去。她暗自握紧手心,面对质询充耳不闻,心里数着时钟嘀嗒的声音,大概还要两个钟头,奇星姐才能来把她捞出去,如果这时哪位sir心情不佳,自己难免挨一顿毒打,上次她从这儿爬出去的时候,连医院也去不成,菲林士多请了私人医生来看她。医生走后,菲林士多问她抽不抽烟,本来是学了的,可她现在难受得打紧,便任性一把,说自己不想抽。菲林士多没说什么,自顾自跑到阳台抽了一支,回来才说之前自己在尖沙咀差点被人把腿打断,躺了几个月,期间不停地抽,后来被何日君发现了,烟全被丢了,平常温温柔柔的人,固执起来也可怕。

菲林士多说,她很像何日君,也很像奇星。

梁月想那也是她学的,她自己本来就是自己。但她没说,她连扯出一个笑容都难。

菲林士多拍了拍她的脸,拿起自己的外套离开了,她每天都那么忙,只有司机一直陪着她。梁月望着菲林士多的背影,忽然在想,自己大概没有一点像菲林士多,所以菲林士多才关心她,菲林士多那样的人是不需要关心的。

回到拘留室,梁月慢慢地想,这些天来奇星总是在忙着进货验货,有不少要打点的地方,忽然出现来历不明要做生意的内地人,拿不出人手,菲林士多就派她去见了那个内地人,谈到中途,菲林士多传讯过来让她制服对面的人,她来不及思考,二话没说抄起花瓶往对方脑袋砸去,到最后,对方脑上破了个血洞,送到医院,自己也伤得不轻,被押到拘留室。或许本来菲林士多就没想让她谈生意,只是想给对方下马威,舍不得跟了好几年的人担罪,就叫她这个新人去,连保不保她也没做打算。但她相信奇星会来的,认识和乐和里面那么多人,奇星最重义气,也是唯一一直护着她的人,甚至没有奇星,她或许早就死在哪个街头,又或者进去几年再出来。奇星只说曾经她也这么被人护着走到今天,可梁月不全然觉得,奇星姐身上一定是有真本事的,菲林士多并不是好糊弄的主,狡猾得像只老狐狸。

想到这儿,铁门传来了声响,想着想着主人公就来了,接下来只要再谈判一个钟头,奇星会装成她的表姐,和好脾气的sir们当场对骂,然后她就出去了,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大排档,但她想去太平剧院看电影,只有那个光影闪烁的黑房子能让她放松,让她想到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滋味。

门开了,梁月愣了一瞬,站在门口的并不是绷着脸的奇星姐,而是菲林士多,穿着千鸟纹平驳领西装,领带别一只镶蓝宝石的领带夹,中东款式,很是风流。她站在门边,看着sir给她开门,神情休闲到像是只是出来逛街,身边也一个人都没带。

不同奇星每次来要带着律师说上好半天,sir们只是把她推出去,说一句“你可以走了”,便不再管她。菲林士多什么都没说,手里还拿着风衣外套,悠闲地打量警署,看见梁月走到跟前,笑了一下:“想什么呢,走了。”

走出警署,一路上没人拦着她们,直到正午的日光晒到身上,稍微烫人。梁月从来没想过菲林士多会来,更没想到会在这种境遇见到她,此时此刻的菲林士多轻描淡写得像戏班子的导演,坐在椅子上对着监视器喊一声“cut”,一切流出去的河游出去的云都回来,聚成小小的原始的一点,屏幕里闪闪烁烁的雪花点。平常奇星带她出来了,总要嘱咐几句“下次小心些”,倒真像是关心晚辈,菲林士多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是根本不关心,梁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自己又该干什么,只好一直跟着,直到走到车前,菲林士多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梁月识趣地转身,走远,不料没多久后肩却被拍了拍,转身看去,菲林士多已经打完电话,示意她上车,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上次坐这辆车的时候,司机总是板着一张脸,这次司机仍然绷着脸,梁月记得她,姓陈,是菲林士多的同乡。菲林士多跟司机交代了几句,捏捏山根,似乎才想起来旁边还坐了个梁月,慢悠悠开口:“抱歉让你等了会儿,想去逛街吗,还是别的什么?我陪你。”

像是在逗宠物,梁月心想,她不喜欢逛街,但这是难得接近菲林士多的好机会,何况做这道的,不是为权,就是为钱,什么都不要反而可疑。梁月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假装自己很是期待。

菲林士多笑一下,似是安抚,让司机开到中环去。她垂下头看了看表,问道:“听阿星说,你喜欢看电影?”

“是,”梁月低头,抿抿嘴说道,“我也看不太懂,只觉得幕布上闪来闪去很有趣。”

“我曾经也喜欢看,”菲林士多说,“现在不喜欢了。”

“菲林姐是忙人。”不该问的,梁月从来不问。

“也不是,”菲林士多沉默片刻,很快恢复笑容,“有些位置坐久了,就不喜欢黑的地方了。”

梁月点点头,不答话,过一会儿又听见菲林士多问:“阿星带你去做的衣服,你拿到了吗?”

“拿到了,麻烦菲林姐了。”

“不用那么客气。”菲林士多没什么表情,“你做事细致些,以后还要多麻烦你。”

以后,又是这个词,梁月想,今天大概又是个考验,试她忠不忠心,打了人就是前景光明,犹豫了或许明天就浮尸海上,自己哪儿有第二个选择。

她不抬头,心里却有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平缓说道:“谢谢菲林姐。”

菲林士多又把话题绕回电影上,继续说:“小时候喜欢看电影,以为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讲故事的人,真心也好,欺骗也罢,命运的灯光聚拢舞台上的人,自己是坐在幕布后的操控者,但在内心深处,我似乎才是那个做戏剧性表演的人,在观众脸上看到被捉弄的神情,那让我感到有什么正在被构建,不关乎现实里任何一种人性。”

表演,梁月手抖了一下,菲林士多喜欢的是表演吗,她只是喜欢当棋手,一定角度内世界都是她的棋子,她要的不是表演,是浓重的抬不起身体的欲望,关乎权力,关乎命运。

“我听别人说,大学里都会排舞台剧,”梁月这个时候又想起那场《玩偶之家》,黑鹮带她看的第一场话剧,“菲林姐或许也去演过主角。”

“女主角?”菲林士多笑笑,“我不做这个,我不是任何一位角色。不过以前在大学里倒是排过舞台剧。”

提到这里,梁月的眼神亮了亮,握紧手:“舞台剧?那一定很厉害。”

“呵呵——”菲林士多摆摆手,“没有电影有意思。快镜、倒放、颗粒、虚焦……用摄像机去讲故事有趣得多。”

梁月沉默一下,真诚答道:“如果可以,能看到菲林姐拍的电影就好了。”

菲林士多把脸别开,微笑:“我倒是很久没跟人这么轻松讲话了。”

梁月愣住,不自然地笑一下。

“后来发现,来来往往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嘴里挂着功成名就平步青云,那比电影里的表演还有意思,往往坐在舞台下面的人表演更入木三分。”菲林士多从兜里拿出烟,“因为促使他们的不是镜头,而是恐惧。”

梁月脸色变了变。

“但你不害怕,你的眼里没有恐惧,是不是?”菲林士多拿出一支烟递给梁月。

梁月盯着烟,仿佛烟马上会兹出火花烫伤菲林士多的手,然后才抬头看菲林士多,那眼神是探究还是懵懂,说不出。一只幼年动物的眼神,轻巧,又带着生物本能的野性。

她接过烟,反问道:“你呢?”

菲林士多笑笑:“你胆子倒是大,电影里学的?”

“我没看过那些电影。”

菲林士多没说话,嘴角上扬,拿出打火机递到梁月面前,点着。梁月垂眼,又很快抬起来,附身点烟,吐出一口烟来,看着菲林士多,好似一种挣扎,她的另一半身体正酣睡着。

“我岁数大了,家里没人陪,总觉得不踏实。”菲林士多也点了一支,“Teresa管了我跟和乐和半辈子,也不是神仙,她总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阿星呢,不是能主事的,她固然做事厉害,却还是个孩子心性,得有人管着她。”

梁月转头:“菲林姐的意思是?”

菲林士多也转头过来,微笑:“等会儿晚上我约了人,逛完街我先送你回去,方便吗?”

梁月点点头。

车窗外的风丝丝吹在脸上,水润的凉意竟然让她有些许的恐惧。

她说不好这话菲林士多说给谁听过,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她只隐约察觉到命运的轰隆声已如约而至,舞台上的追光灯就要如雷劈下。



本是说好逛街,中途突然来了人,跟菲林士多说了几句话,菲林士多就把梁月试过的合适衣服全部结了账,出去走到咖啡馆。梁月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了眼表,对菲林士多说:不用管我,菲林姐快去吧。

菲林士多意味深长地梁月一眼,似是无奈,似是烦躁,撂下一句在这儿等我就匆匆走了,身影被光拉得很长。

梁月望了一会儿,也只好踏回咖啡馆,找个位置坐下。店里装修雪亮,情调浪漫,却只有寥寥几个卡位,大概是做外带生意的,很少有人来这里小坐。店员不冷不热地问她要喝点什么,梁月眯着眼睛在菜单上随便说了一个,店员又忽然道菲林女士平常爱点一杯冷泡咖啡,问梁月要不要试试。梁月愣了愣,问店员菲林士多是不是经常带人来这里。

店员说偶尔会来,菲林女士对店里很照顾。

梁月点点头,把菜单还回去,答道就这样吧。

那杯咖啡不好喝,或许是她本来就喝不来咖啡,过了许久也还剩大半杯,梁月用手撑着头,想着再等下去,大概买东西的店都要打烊了。菲林士多为何要叫她等着,她不清楚,更不会有人来告诉她可以回家了,还是说这也是某种考验,他们那个位置的都不缺折磨人的法子,等最难熬,可她偏偏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小时候在老家的梧桐树下,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嘴,刚刚逛街时,菲林士多为她试了试几支口红,她不适应,总觉得涂在嘴上油腻腻的,想要马上洗掉。

店里摆了几个蛋糕模型,有个白色的三层蛋糕,上面镶了许多粉色玫瑰,梁月盯着看了又看,想那大概是结婚才用得上的,不知怎的想到那天抱过去的杜鹃花,同样妍丽崭新,透着一层薄薄的霞光,但送过去那天菲林士多不在家里,再见到那束花时,它已经微微凋零了,摆在楼梯转角的木柜上。

窗户落的光暗下,店员已经开始清理橱窗和柜台了,外面才响起推门声,菲林士多推门进来,竟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千鸟纹西装换成了羊毛竖条纹,领带夹取了下来,领带颜色也更深,她一边进来,一边挑起笑容:“抱歉,来晚了。”

梁月摇摇头,站起来对菲林士多微笑:“菲林姐来了就好。”

“实在抱歉,本来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提前了时间,不得不见.”说着菲林士多一边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梁月,“刚刚路过Chanel觉得这支适合你,便买了下来。”

“这怎么好意思,菲林姐……”梁月刚想推脱,菲林士多已经把袋子放到梁月手上,好像十分了解她的习性一般,她瞥了瞥桌面的咖啡,微笑道:“你点了Cold Brew?”

梁月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答道:“店员推荐的。”

“不喜欢?”菲林士多拿起咖啡杯,拿出自己的手帕擦掉上面的口红,“下次点鸳鸯吧,阿星也喜欢喝这个。”

注意到菲林士多的动作,梁月顿时有些红脸,才知道原来口红不能留在杯子上,她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看向菲林士多。菲林士多没说什么,把杯子放下,又拿出两张电影票,递给梁月,微笑道:“你先拿着。”

梁月接过:“这是什么。”

“不是喜欢电影吗?”

手上是两张影票,太平戏院,今晚九点半,梁月手一紧,票上瞬间蔓出折痕,刚好折了影名《侠女》的一半。明明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被记在心上,大抵是为了赔今天的罪吧,才特意绕路去买了电影票。

菲林士多面无表情,转身往外走:“走吧,先去吃个饭。”

梁月望着那个被擦干净的咖啡杯,反射着顶上的强光,洁净得刺眼。



菲林士多没有看完那场电影,她们进去得匆忙,刚坐下电影就开了场,直到侠女在燎燎夜色下冷寂地弹琴,对书生唱到“行乐须及春”时,菲林士多就起身离开影厅,后来在没回来。她走的那一刻,画面正是残夏的荷花,闷热、糜败、潮湿、在无限的哀愁与寂寞里醉倒一池塘的嫣红。梁月闭上眼睛,人走过流动的风落在脸上,等又静下来才又睁开眼,脑子里仍是那艳丽潮湿的荷花,像一阵热雨浇在心里,又湿又烫。好像随着菲林士多的离去,电影也永远定格在这浓稠的一刻与菲林士多离去的背影上。

电影结束后,梁月走出影厅,菲林士多正站在大厅等她,她套上了风衣,看见梁月出来笑了一下,光映在脸庞,朦朦胧胧,电影海报一般。

菲林士多摆摆手,对梁月说道:“出来了,电影怎么样?”

“挺好看的,”梁月垂眼,“菲林姐不喜欢?”

“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处理”菲林士多平静地说,“要办的事办了,我送你回家吧。”

又是电影院,梁月心想,现在又站在这里,心境竟是完全另一番感受,以前看海报,觉得那片场离自己好远,触不可及,粘滞漂浮在墙壁里的另一个世界,而此刻她已经到了片场的中心,另一位女主角,她朝思暮想的人,已经站在跟前,裹挟着她某种浓烈的渴望,她说不出,那究竟是渴望一杀了之的的解脱,还是对关怀的眷恋,她已经很久没跟人一起看过一场电影。那海报不再是海报,而是一面镜子,一半脸扯在执迷的现实里,快要瘫痪,另一半脸被爱慕钻进血肉,犹在戏中。

她看向菲林士多那张同样一半映在海报玻璃上的脸,在某种程度上,她们的命运就像这海报映着的两张脸,已经被纸张紧紧缝在一起,而六年前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并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一切,她六年的时光、青春,全部浓缩在菲林士多一个人身上,早已比她能放弃的一切更重要,这是她找到正确的意义的机会。

她想要知道那是什么,她六年的时间是什么,正确的意义是什么。

“菲林姐以前喜欢看什么电影?”梁月问道。

菲林士多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要了解你。”梁月抬头,认真地看向菲林士多,好像回到学生时代,盯着老师手里的书本。

这下菲林士多彻底顿住,本来想往厅外走去。她露出笑容,似是玩味,似是考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妹妹仔?”

梁月心里打鼓,面上还是不改色,真诚的狗崽一般继续盯着菲林士多。

“我想帮您做事,大佬,不管和乐和会不会有我的位置,只要跟着您就行。”

菲林士多收回笑容,不说话,深深看了梁月一眼,从衣兜里拿出烟点了一根。

“你说话倒是比阿星好听。”半晌,她才说。

想到奇星,梁月呼吸重了重。

“你不怕孤独,而阿星受不住这种寂寞,在和乐和,很多人都不知道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菲林士多说,“过去你忘记了,也不会有将来。你想过吗?”

那为什么我现在站在这里?梁月心里问道,却没有说出来,她低下头,问道:“您觉得疲倦吗?”

“做人甚么都不想,就快乐。”菲林士多勾了勾嘴角,恢复笑容,似乎刚刚的一切认真都是幻梦,风灌来,把幻觉都吹走了。

“好了,明天去找阿琳吧,她会告诉你要做什么的。”菲林士多继续道,往停车地走去,“不要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阿月。”

梁月摸了摸自己的后劲,胸中有因为紧张而灼烧的痛感,好像那些莲花一夜之间都烧成灰烬,只剩烧焦的气味漂浮池塘之上。

她跟上去,在车后座坐下,菲林士多正看向窗户外,车窗外是灯火辉煌的中环,永远唱着她听不懂的曲。





——

阿琳说,君姐总是忙着谈生意,很少见到也正常,可能她本来就不喜欢这里,只是喜欢这里的人而已。

比起奇星或者菲林士多,何日君从来不麻烦她做什么事,有时候想起来了,也是麻烦她送送花,约个饭店,买个影票,她能感受到何日君似乎在刻意避开某些事物,不过在和乐和,有些事总归是避不开的。上次去了菲林士多家里,前段时间总感冒,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何日君就叫人送了她药,菲林士多偶尔还会叫她去看货,何日君的态度则更像在养宠物。梁月记得菲林士多家里养了一只白猫,何日君就很喜欢它,每次去总要和它玩上好一阵,何日君看猫的神情,就和看她的神情一模一样。

何日君在海外名牌大学毕业,留学回来,谁家出了这样的孩子,家里都不会再让她接触非法产业,做到最后无非都要洗白上岸,而何日君这样的人就是很好的跳板,可何日君非但没有步入正轨,反而回来还坐镇和乐和,成为二把手,有人说是因为菲家的变故,有人说是因为她和菲林士多关系不一般。梁月有心收集情报,却无意多问,木已成舟,再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她在何日君和菲林士多的关系上找不到任何破绽,没有吵架,没有误会,严丝合缝的对子玉镶嵌在一起,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渗入,这样完美的共生关系,真的会在人与人身上存在吗?

和乐和没有人会提到菲林士多与何日君的过去,连奇星都对那段往事不知情,又或者是避而不谈,每当提起这件事,奇星露出约莫带点悲哀的表情,三言两语带过去,假装没人问过,一来二去,也没人再会不识趣。梁月鲜少看见那样的神情,想起有一年过年,奇星罕见地没去菲林士多家吃年夜饭,而是问梁月想不想看电影,连看了两场,梁月问日君姐怎么没出来,奇星没答话,神色更加恹恹,却也没说梁月不是,只是在影院外面的街道悉地坐下。午夜了,爆竹声疏疏落落,一种莫名的哀愁压上来,梁月看着奇星点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不坐下,也不问奇星,只是在一旁看着,她知道奇星想要的不是自己的关心。回想刚刚的电影,想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在除夕的午夜看这样一场戏,热闹之中带着一味凄凉,淅淅沥沥像小雨一样砸下来,不觉着痛,只觉着迷茫。看见奇星露出那张悲哀的表情时,梁月就会想起除夕一晚,在喧哗人群里等得很无聊的人,只能摸手腕数着时间过去。

是什么让奇星姐这么悲伤,梁月隐约感到那跟何日君与菲林士多有关,更多却被那两个人掩去了,她不想去了解她们三个人的爱恨,更无法介入,她只是觉得那太沉重,拿起来,放不下,理不清。

菲林士多说奇星是怕寂寞的人,可梁月却总觉得她说得不对,在她看来,奇星姐是身处寂寞中的人,在寂寞中处得太久,已经不知寂寞是何滋味,那种寂寞异化了她的思想,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这样选择这样的结果,把自己的人生全然交付给另一个人,梁月清楚这是怎样的感觉,那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她们都已经上场了。

今天是何日君过生日的日子,皇宫大酒楼好生热闹,奇星知道梁月不善应付热闹场合,特意给她放了个假,还给了张电影票,邵氏的最新电影。

梁月没去看电影,想到那年春节,反倒陷入一种莫名的心境里,在街头胡乱走着,在这个时候,她竟然感觉全香港都涌去皇宫大酒楼参加生日宴,而自己是一条逆着水流的鱼,奄奄一息,不知归处,瘫痪在沉重的河流冲积扇。

街上的投影灯持续闪耀着,扩散着,随着她流到寂静的河边,她找了个偏远的桥洞,靠着污泥碎瓦的水泥墙,灯与河的倒影中映出一半迷茫的脸,嘴唇因为干涸而开裂。她舔舔自己的嘴唇,心中对热闹的感觉松动些了,寂寞使她感到安心。

梁月想着明天怎么给黑鹮的线人传消息,隐隐约约听到桥洞的另一边传来歌声,并不响亮,只是一阵温柔的女声轻哼,飘在水面,风吹过来发出叮铃的响声。

或许以前母亲唱过,又或者在电视台听到过,梁月感到熟悉,她想明天就在歌厅,黑鹮的线人有人在那里当侍应生。她轻松地回想黑鹮教她的那些工作,这个时候反而令她放松,丝毫没有注意到歌声的主人已经从桥洞的另一面走来。

梁月看清了那个人。素面长裙,整洁的衬衫,一副温柔的微笑。梁月微微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何日君,毕竟现在全香港都在酒店为她庆生,不是吗?

“日君姐……”梁月缓慢开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月。”何日君点点头,“怎么啦?很惊讶我在这里吗?”

“今天是您的生日……”梁月继续说,“祝您诞辰快乐。”

“谢谢你。”何日君弯着眼睛,走到梁月身边来,悠悠道,“我猜你现在很惊讶,为什么我的生日宴我不去参加。但你知道,它并不是为我举办的,对吗?”

梁月当然懂,在这个位置的人“一切法须要无我”,每年菲林士多都在香港最老牌的大酒店给何日君办生日宴,说到底也是为了联络感情,彰显权力,主人公是谁,在场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和乐和的地盘,这里的主人是菲林士多。

见梁月不答话,何日君仍然哼着歌,低着眼皮,看了看表,眼睛微微一眨,好似还睡在温柔的旋律里。她的脖颈很长,像一只受伤的、白色的鹿,只是静静地看着梁月,梁月就感到一阵忧伤,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世界比醒来更美丽,青绿色的山形象不变,始终俯瞰着人。

即使是这样,梁月仍然认为何日君是坚定而大胆的人,如果是菲林士多要求她待在宴会,她断然不敢踏出酒店大门一步,但何日君就出现在这里,微笑看着她,不论那场主人公消失的宴会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那是什么歌……?”梁月问道,在何日君的身边,她的声音也变轻了。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听戏,戏班子里唱的歌,我忘了那是什么戏,只觉得台上的旦角很孤寂,好像一瞬间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明明那只是话折子里的故事,我却好像当真了。”

何日君走到离河滩近点,风把她的裙子微微吹起。

所以你现在……觉得寂寞吗?梁月垂下眼,没有问出来问题,她不知她该不该问。

“我和阿菲从小就认识,三十年前我们约定好一起纽约大学读电影系,但还没等到那一天,阿菲家里发生了变故,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我想陪她,她却说:Teresa,这里有我在,你就放心地去找我们的另一个未来吧,不要放弃它。”

但是她并没有去,很快就回来了,回到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梁月想,何日君天生是照顾人的心性,当她见过菲林士多跌入谷底的样子,就会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永恒有效,永恒流淌。

“您和菲林姐会觉得遗憾吗?”梁月问道,风正在变轻,吹过她的脸,淌出一脸的讶然。

何日君摇摇头:“不,阿菲是要强的性子,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这不过她选择的路罢了。”

“小月,你明白。”何日君继续说,“你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犹在戏中,尚有路可走,走下台去,只剩虚席了。”

“我不明白……”

何日君微微笑,望向另一边:“我们都老了,小月。可和乐和还有很多年轻的人,你也一样,只是有的人不知要往哪里去,有的人知道,死在半途,少数人后悔了,却回不了头。”

梁月低头:“日君姐,决心,我有,不能回头,我也知道,哪怕去顶罪坐两年牢,也是我应当做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何日君摇头,“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阿菲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她不愿意说而已。对你,对阿星,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们是好孩子。”

何日君说话时,并没有面对梁月,而是面对着河流,可梁月仍然感到心下停了一拍。何日君是认真的,她想,这种真诚的思绪渗透了她,何日君真的在期望、担忧着她。

夜色隐隐约约覆在何日君的脸上,仿佛是忧伤,仿佛是柔情,如鸟儿张开了翅膀,模糊地在心中掠过去了。梁月回想起今夜的神情,那是一种对平凡与明天的憧憬,那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正在隐秘浮现。

何日君是真的在乎她。她突然觉得,她被包括进了那个不存在的未来。一条皮筋拉扯她人性的两端,她觉着痛,却明白这是本来要发生的事。妈妈仍然在记忆里招呼她吃晚饭,温暖的饭桌闪耀着朦胧的光芒,越来越远,她回不去,抓不住,唯有向前走,看见一个决定她未来的结局,她希望那个名字是仁义。

“小月,再待一会儿吧。”何日君哼着歌,向另一头走去,河岸飘荡着她轻柔的歌声。

梁月跟上去,她终于明白了那年春节奇星姐的心情,那种悲哀,寂寞久了,连梦与现实也未曾察觉,所有感情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她想起那是什么歌,小时候妈妈也带她听过,只是记忆回溯,那些唱词只剩下了悲苦惆怅,和一点死水微澜。何日君的背影也浓缩成了台上孤独的旦角,那个地方没有道德,没有规则,只有超越时空的回忆,仍在浪潮中流淌。





——

出门前梁月看了看钟,发觉自己误了时间,不免加快几步,然而才出门两步,就看见奇星开车在街道停下,一看就是在等她。

正是大年夜,此时奇星应该在菲宅吃年夜饭呢。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梁月心里想,快步迎了过去。

“打算去哪儿?”还没等打招呼,奇星直接问她,单刀直入。

“荣记大排档。”

“阿琳请你们去的吗?”

梁月摇摇头:“几个朋友。”

“推了吧,今晚去菲宅。”奇星轻飘飘地说,“阿姐念你一个人在香港,过年太冷清。”

梁月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菲林士多也是这个意思。”奇星叹口气,“好了好了,快上车吧,我特意来接你。大排档那边我帮你打个照应。”

“谢谢奇星姐。”

梁月上了车,心里还有些打鼓,她拿不准菲林士多是什么意思,若想单独约着她了,阿琳通知一声便是,每次把她喊去菲宅了,都没什么太好的事发生。

等到车开过去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天像是要坠下来一般。车还没停稳,梁月远远看见门口撑着一把伞,菲林士多又要出去吗,她想。

奇星在车上找了把伞递给梁月,梁月抿抿嘴:“奇星姐打吧。”

“赌场那边出了点事,菲林士多要去看看,司机回老家了,我得送她。”板着脸说完,奇星笑笑,“先过去,阿姐在家里等你。”

梁月点点头,对奇星道谢,车外风大,一下车就给梁月吹个趔趄,伞也翻了过去,雨点打在身上,刺骨的寒意。没等梁月把自己的伞理好,一把伞已经围过来,替她遮住了雨,她先闻到一阵冷冽的醛花香调,才抬头看见菲林士多,菲林士多笑了一笑,盯着她。

“小心了,梁小姐。”

梁月吸了吸气,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菲林士多递给她一张手帕,带着一种怜惜的神气,手帕上也有冷冽的香水味。梁月接过手帕,菲林士多身后的阿琳上前为她撑伞,引她向前走,等她再往后看时,菲林士多已经上车了,雨丝落在冰凉的前照灯的灯光上。

上楼以后,何日君给她倒了杯热茶,陪她在沙发上聊了会儿天。梁月打量此时的宅邸,已经被布置上温馨的装饰,大抵是日君姐叫下人布置的,难得菲宅看上去没那么冷清的时候。

“难为你在这儿等久了,等阿星回来,我们就吃饭吧,不等阿菲了。”何日君摸了摸梁月的脑袋,“最近过得怎么样?感觉你瘦了。”

大年夜赌场居然有事,说来也奇怪,梁月心里想,对何日君笑笑:“大概是冬天太冷,天天在外面跑,就瘦了点,谢谢日君姐。赌场出什么事了,这么晚菲林姐还要亲自去看看,我也可以去帮忙。”

何日君皱了皱眉:“上次那件事没谈好,那个刘生又来闹事了。”说罢她又舒展了眉目,拉过梁月的手,“没关系小月,喊你来是叫你吃饭的,又不是叫你做事的,你只管歇着,等会儿多吃点,别饿着了。”

过了一会儿,奇星回来了,她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茶桌上的水果吃几口,何日君拍拍她的手,让她去洗手。

梁月拘谨地握了握手,她本来以为菲林士多会宴请许多人,没想到最后却只有她们几个,连大多数下人也回家过年了。她没弄明白自己在这里算什么,算作她们临幸的宠物,还是真的家人。

何日君招呼她吃饭,她不知为何心里却想着菲林士多,在楼下菲林士多递给她的丝巾,已被她叠好收了起来,她隐瞒了这件事。她想象赌场正在发生的事,此时还在这里,怕是已经穷途末路之人,菲林士多不怕这种人,她的枪很准、很快、很好,不会遗漏一个人。

雨仍然下着,水汽漫进来,凉意从小腿肚爬上,梁月有些发抖,她看着自己拿筷子的手,意识到她正在感到寂寞,在这偌大的宅邸,没有什么是抓得住的。

唯有一件事,梁月心里想,黑鹮那边总没消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才是最熬不住。她如一只船舵失控,睁眼瞎似的在风暴里航行的渔船。船毁人亡是很正常的。

她给奇星又倒上酒,奇星讲她在港口遇见的大陆人,长得像《梁祝》里的书童,逗得何日君直笑,眼肚儿浮起来,一片片白。

菲林士多回来的时候,奇星说道邵氏的电影已不好看,又唱起黄梅曲,酒已上了头。何日君撑着一只手假寐,大抵也是醉了,无意识附和着奇星。

菲林士多挂上大衣,走过来微微一笑:“邵氏确实太过死板,永远唱黄梅调、恩仇戏,路边报童都能哼两句《梁祝》。”说完她在何日君和梁月中间的椅子坐下,对何日君柔声道,“累了就去休息吧,Teresa。”

何日君摇摇头,问菲林士多事情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过几天湾仔道那批货我亲自去盯。”菲林士多摘下手套,给自己倒杯酒,“抓了一个,估计还有。”

何日君叹气:“那个卧底跟了你几年?”

“七八年吧。”

“尸体呢?”

“丢到大鹏湾喂鱼了。”

听到这话,梁月心里一惊,又觉着自己早知这个结局,一切都是命定,反而有这样的归属,比煎熬着等待好。七八年对菲林士多来说有如空物,对他们这些人却是半生,这就是做背叛者的命运,她所能找到的命运。

何日君不说话了,摸了摸奇星的头发,又恢复假寐的样子。梁月想起她说不知要往哪里去,正坐在这里的何日君,和乐和的二把手,她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了吗?夜晚正被这模糊的郁悒所感染着,展露着疼痛和忧愁,花在冬天总是开败,梁月想,那是无法避免的,在那条黑暗的甬道里,杜鹃花永远地败了,犹如她曾经送到这里的那束。

“等得无聊了?”菲林士多像是才想起梁月,又像是刻意为之,“等会儿想出去玩吗?夜巴黎?太平山顶?听阿星说本来你要去荣记大排档,等会我可以带你去。”

梁月摇摇头,卖出一个笑容:“菲林姐才回来也累了,先吃饭吧。”

“才从赌场回来,又要折腾小月。”何日君插话道,“先把阿星送上楼吧,她喝醉了。”

“阿星小些的时候,我们不也经常带她出去玩。”菲林士多站起身,把已经倒在桌面的奇星扛起来。“小月,搭把手。”菲林士多喊梁月一声,梁月马上去抬奇星的另一只胳膊,奇星比菲林士多强壮些,像一只大型动物趴在菲林士多肩上。菲林士多比她想得更为瘦,梁月想,记忆里菲林士多总是从高处注视着她,她从未想象过此刻。

把奇星安放在楼上的客房后,菲林士多给奇星倒了杯茶,也不管她听到没有,在她耳边嘱咐两句,大抵是好生睡觉的意思。梁月在门口等着,望着楼下的小佛堂出神,香火散出缥缈的思绪。这里像是一个真正的家,梁月羡慕,又警觉这种羡慕,她知道正是这种羡慕存在着,她才永远不可能有归属,才能走到结果之后。

菲林士多问何日君去不去,何日君摇摇头,说自己在这里陪阿星。菲林士多点点头,把车钥匙扔给梁月,重新披上自己的大衣。梁月在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一眼何日君,她孤独地坐在那里,没有动,好像在等耿耿欲明的清晨,一个流动的清晨。那就是家的味道,梁月想,如此温暖,如此短暂,遥远而飘渺地在夜晚闪烁着,永不会再回来了。


菲林士多坐在副驾驶,一边拿出打火机一边问梁月喝没喝酒。梁月觉着菲林士多无时无刻不在烦闷,所以总是给自己点烟,她点点头:“喝了一点。”

“我喝得多了,头晕,你来开吧。”菲林士多靠在座椅上,头发有些凌乱,远没有刚出门时那样光鲜亮丽。

梁月坐上驾驶位,一边问:“菲林姐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你喜欢这里吗?”菲林士多笑了笑。

梁月点点头,她说不清楚,但觉得这一切美好,像小时候母亲总是等她吃饭,她知道有人在等着她。

“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让你觉得平静,很多时候,期盼也是一种毒药,把我们压垮了,尝到一无所有的滋味。”菲林士多说。

她早已尝过了,梁月心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事情变得太快。她不说话,沉默地开着车,街上冷清,人都躲回家里团圆,饭店灯火通明,梁月闻到烟花的味道,火药未尽的焦糊味,每年都闻到,今晚却带着别样的凄清。

“我今晚打扰你了?”菲林士多不看梁月,望向窗外,语气全然没有一点歉意。

“没有。”梁月被这么一问,还是有些紧张,“菲林姐叫我做的事,是我的荣幸才对。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干。”

菲林士多转过头来,盯着她:“是吗?”

梁月更不敢看她了,心里跳得紧:“是的!”

菲林士多听完笑了笑,好像刚才只是玩笑:“到太平山顶,继续开吧。”


山路弯曲,车灯在黑暗中划出弧线,这里比梁月想得更冷,下车前菲林士多嘱咐她车后面有多的外套,觉得冷可以拿上。

梁月没拿,冷风让她更清醒,面对菲林士多,她总是要比平常更警觉些才行。

跟着菲林士多走到观景台的石栏边,走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她本以为菲林士多会说赌场的事,但菲林士多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靠在栏杆上,风把外套吹得微动,香港沉睡在她们脚底。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来香港后有没有想过家?”菲林士多靠在石栏上,微微一笑。

梁月愣一下,自从父母走后的那天,她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连黑鹮也没问过她的问题,如今却在菲林士多这里听到了。她到底想过家没有,自己也不清楚,她把自己绷得太紧,已经遗忘了思念的权利,再思考起来,这个问题带着不同的滋味,让她放松下来。

“小时候家里有一棵梧桐树,枝叶稀疏,总是很凄清的样子。我对家的记忆也像是那些凋零的叶子,几乎殆尽了。”梁月低头,她的脸色白,眼又黑,像一只夜莲,漂浮在深寂的夜色中。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和乐和解散了,你想去哪里?”

梁月被菲林士多这句话惊得抬头,却发现菲林士多正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那并不是质问,而是某种类似真空质地的柔和。

仿佛在这一刻,她看到菲林士多内心的一角,没有遮掩,没有来龙去脉。

回到警局。梁月下意识就想答,那是她心里期待了太久的正义,在她能够意识到之前已经跟菲林士多深深捆绑在一起,如今命运落下来,她一半身体已经酣眠,一边麻木,一边好似不知这是个梦。

“为你们报仇。”她答道,眼睛一闪一闪,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真话假话。

菲林士多笑了笑,烟花正在她身后亮起,如发亮的棋子,把她衬得愈发孤独。

“没有人要你报仇,小月。”她说,“你觉得我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吗?”

“这里现在就是我的人生,菲林姐自然也是我的命运。”

就是了,梁月不免有些自嘲,在那时刻到来前,她早已把所有押在了和乐和上,连同异化的思绪,她快撑不住了,再也不知梦里梦外,菲林士多给她的、和乐和给她的,比黑鹮口中那个虚幻的未来更为真切,她一上台,命运的灯光聚拢在她身上,她也在走向悬崖,所有人声如海消失,只剩空荡的舞台凝视着她,她决然地走去。

“曾经我也以为,Teresa就是我命运的一部分。看到她,就会想起我们的另一半人生。没有和乐和,没有坐在这里的煎熬,只有电影,只有创作,我们是浪潮里的一只帆船,可能下一秒就船毁人亡,但重要的是我们实打实触碰到了海浪,连时间都静止下来。”菲林士多闭上眼睛,语调很缓慢,“后来遇到阿星,那种感觉更为强烈,我的一部分分给两个人,她们是我看不见的未来。但很快,这种连结也消失了,我想得到的太多,什么也看不见,沉浸在自我的苦闷中,强压太多意义。人生不是融化的胶卷,而是一片一片海浪,它苦涩,回卷,周而复始,可总归有一天会回到海里去,在那之前,你只是一片海浪。”

她不明白,为什么菲林士多会说这些,在她的心里菲林士多应该够残酷,那才是真的。这些怜惜,这些温润,不过又是做出一戏,动物是惯会骗人的,菲林士多比这更胜一筹,不止骗人,连活着的精神也被骗了,找不着出口。

梁月望着远处的烟花,在这寂静被拉长到永恒的一刹那,淡色的宇宙流露着闪光,全香港与回忆正在脚下,爱和欲望涌上心头,那么澄明,静得像死亡。那是她从没想过的,好像已经身在菲林士多的故事里,遗憾、期盼、爱怜,她可以一直做主角,没有历史,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她想着,心里像失了某一块。

“菲林姐希望我做什么?”梁月垂眼。

山顶渐渐起了雾,菲林士多又在口袋里找打火机,眼里平静:“有一天你找到自己的路,不再回来。”

梁月抬起头,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有勇气:“菲林姐觉得自己找到路了吗。”

菲林士多一笑,山上的雾气浓了些,她抽着烟,不讲话,仍由梁月等着她,直到梁月发觉山顶确实太冷,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才开口:“当你站在这里,发现雾气弥漫,根本看不清香港,你觉得寂寞的时候,就找到了。在这里你只能一直往前走,在雾气里睁开眼睛,要掩藏住过往与决心。”


那是一句残忍的话,事后梁月想到,可她仍然觉得菲林士多在雾气中的身影是一个孤独、温柔的身影,那么真切,那么令人动摇。在回到车里前,她甚至没有沾染到现实世界的实感,所有的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意义,唯有雾气中的身影,模糊不清,却令人时时想起,在回忆中延展,犹如爱情,犹如死亡。





——

梁月赶到何日君的汽车旁时,一切都晚了。

何日君的脸黏在方向盘上,脖子中四刀,后背中八刀,血染红白衬衫,口鼻早已断了气。梁月被叫去油麻地避風塘交手货物,中途却被人半路截胡,她认出来那是刘生的人,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赶紧往何日君这跑,对面穷追不舍,她腹部吃一发子弹,等逃到了何日君等她的地方和乐和的帮兵才来,也为时已晚了,何日君死在了车上。

她跪倒在车旁,耳边嗡嗡作响,双眼发黑,思绪被滔天巨浪斩断,一片空白,血一直从指缝流出去,整件衣服都被染红了,她却想何日君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痛,可能比这更甚,日君姐是不喜欢刀的人,死前却被刺了整整十二刀。

有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是菲林士多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平静——冷漠,指示带来的人收拾这一摊残局,梁月被人带走包扎。紧接着是奇星愤怒地叫喊,肉身相搏的声音,有谁被打了一拳。再然后是警车的鸣笛声,她听到了黑鹮的声音,许久未见,她的声音什么也没变,却不再令人安心。她说:“跟我们走一趟吧,菲林士多。”

梁月突然非常想吐。



菲林士多被请到了审查室,跟着她的一行人,包括梁月,被阿琳搀扶着,一排站在她的身后,警察局给菲林士多用纸杯倒了水,上面零星飘着几片没泡开的茶叶。

黑鹮姗姗来迟,过了两个小时才进来坐在菲林士多对面,后面也跟了一排警察,跟梁月差不多大的模样。

黑鹮一坐下,奇星就拿起那杯茶泼到她身上,眼睛发红,身体颤抖到说不出话来。

“阿星。”菲林士多眼皮也没抬一下,让奇星退回去。

“兴致很好嘛,菲总,这茶味道怎么样?”黑鹮也不恼,没给奇星一个眼神,微笑着看菲林士多。

“你觉得很不错?”

“我们查清楚了,你的手下在避风塘吹风散步。”说完她扫了一眼菲林士多身后的所有人,包括梁月,“至于别的事,我们很抱歉。”

梁月低垂着,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长时间的站立让她头晕目眩,如果不是被阿琳撑住,她已经倒在了警局的地板上。

“大家都那么熟了,不用说那么多废话,”菲林士多微笑,气氛越来越阴沉,“我倒是很久没在这儿喝过茶了。”

“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来。”黑鹮慢悠悠道,“今天在这儿住下来?”

“算了吧,我今天还要去医院,连茶叶钱都没带,怎么好意思。”菲林士多说到这里时,梁月感到身边的奇星瞬间绷紧了身体,犹如一只愤怒的猎豹,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辛苦菲总了,还有白事要办。”

“你这个混账!”奇星大喊道,冲过去要把拳头砸到黑鹮脸上,被一堆警察拦住,枪口指着奇星的脑袋。

“怎么,菲总想要袭警?”黑鹮提高音量,面色不动,整间审查室都是她的质问声。

菲林士多站起来,一只手挡在奇星和枪中间,奇星瞧了一眼菲林士多,竟真的安静下来,不再做声。黑鹮也让警察们退去,重新站到她身后。

“年轻人之间火气大不是很正常,黑警官也太大惊小怪。”菲林士多没坐下,居高临下地看黑鹮,“噢,我想起一个故事,茶楼里两个人在算账,桌上有人笑得很大声,脚下却已经开始算着谁该走位,等到两人走了,账单已翻过新的一页。”

黑鹮挑眉,慢悠悠道:“我已经知道谁在看谁的牌。”

菲林士多冷笑一声:“这账单我赢定了。”

“行,那你可要小心一些。”黑鹮站起身,跟菲林士多握手,目光锐利,“忘了告诉你,这一次谁输了,谁就会死。不送。”

菲林士多甩开她的手:“谁去殡仪馆跟死人握手?”

黑鹮笑笑,没说话。

“走了。”

菲林士多撂下一句,走出审查室,身后的人都跟着走,一路和警察互相瞪,仿佛小孩闹剧。梁月已然全没有了力气,脚步虚浮,也不敢看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此刻她才知道抛弃身份的代价,她成了一只徘徊的幽灵,没有她的归处,没有她可以放松的地方。

出了警局,所有人都泄了气,阿琳也没了再扶着梁月的力气,梁月跪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血顺着纱布淌。

“我带阿月去找医生。”奇星的声音想要抱起梁月,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她跟我走。”

菲林士多绷着脸,比平常看上去更为冷峻,如刀浸在冰水中。

“你带着阿白和蛇皮走,阿星。你知道要做什么。”

奇星没应菲林士多,转身去开车,已是默然答应了。转瞬菲林士多的司机也把车开过来,菲林士多坐在副驾驶,阿琳扶着梁月坐在后面。没过一会儿,菲林士多接了个电话,菲林士多低声说了两句,接着把电话拿远,梁月不知是自己听着了,还是神经过敏,电话另一头是巨大的枪响,把人震得发麻。

菲林士多挂断电话,面色沉了沉,好似发号施令的死神,发话道:“阿琳,搜她的身。”

阿琳垂了垂眼,梁月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想这一天总归是来了,可惜今天真不是她,她身上没有窃听器,还不如是她好,被一枪毙命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连绷带都被阿琳拆开,凝固的血块像胶一样撕扯皮肉,她痛得发抖,还是忍着一句话也不说,死死盯着内后视镜里菲林士多的眼睛。那双眼锋利、复杂,仿佛死亡游走在最外缘,以一种无法预测的路线出现、隐没,引她埋入幽冥深处。

她想起菲林士多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在雾气里睁开了眼睛,要掩藏住过往与决心。

菲林士多一句话也没说,神色平静地等阿琳搜完身。一片怔仲不宁的狭小和不彻底的寂静充在车内,所有人都被剥成一瓣一瓣,思绪切断,唯有菲林士多还好好好坐着,高高在上。

阿琳对菲林士多摇摇头,菲林士多了然,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梁月顾不得令人昏厥的疼痛,看向菲林士多的背影,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所有事物都消逝了,那片雾气又漫上来,一片空白。

菲林士多一只手撑着脑袋,在狭小的寂静中犹如惊雷般开口:

“当年你的亲生母亲也是同样的死法。”





——

黑鹮在刚做见习督察的时候,把香港大大小小的碟片店逛了遍,倒不是有多喜欢看电影,只是这里总是安静,远离外面的正义道德、世俗责任,电视机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只要你想,你就是另一个人。

她拿起一张碟片,掂量几下,又很快放下去,心不在焉,上个月出任务,接报位于新世界商场有事发生,她和一个师姐赶过去,只见几十个流氓正在斗殴,有的倒在地上呻吟、呕吐,有的还搏在一起,血汩汩流,黑鹮走过去,脚边就倒着一个尸体,面目全非。

她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师姐叫她掏枪,她没来得及上膛,师姐却已倒在她面前,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用刀捅了师姐的腹部。

等她回过神来,那小子已经躺倒在鲜血中,奄奄一息。

后来她去看师姐,地点在停尸房,她忍了许久才没有当场吐出来。上司告诉她那个小子没死,还要继续开庭,最后他怎么样了?她不关心,她只知道她的师姐死了,那小子却还活着。

她告诫自己不能再抽那么多烟,出门散步,竟又散到碟片店来,里面没什么人,只有dvd还在放映碟片,屏幕上是一出警匪片,间谍受刑讯场面,触目惊心。

黑鹮手里握着一张碟片,渐渐对那警匪片发了呆,她又想起新世界广场的那个午后,呻吟哀嚎,残肢遍地,她的师姐喷了她一身鲜血。

“警匪片想上道,剧情要紧凑,演员要入戏,对白得自然,总之——看着要真。”

一个女人出声打断了黑鹮,黑鹮扭头看去,看见两个女人走进来,一个绑着橙发带,一个穿着白衬衣,好似都对影片感兴趣。话是橙发带说的,她对黑鹮笑笑,极长的黑眼睛眯起来。

黑鹮愣一下,也随即笑道:“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

“管他是真是假,最重要的是能骗过观众。”橙发带歪歪脑袋,“我们在聚会上见过,我记得你。”

这下点醒了黑鹮,她想起来橙发带是谁,朋友的朋友,家里不简单,但却一心只想学电影,听说是要去留学了。

“我记得,菲林士多女士,久仰。”碟片在她手里晃了晃,她看向白衬衣,“这位是?”

“Teresa,我朋友。”

白衬衣缓和地笑,跟黑鹮握手:“您可以叫我阿君。”

黑鹮礼貌寒暄两句,三人分开各挑各的,没过多久又撞上橙发带,她手里拿着一部国外的剧情片。

“菲女士帮我也挑两部?”黑鹮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橙发带面熟,好像她们天生就是一类人。

橙发带笑笑:“电影都是真实的幻觉,能让你相信的,就是好的。”

“可有些幻觉太真了,就醒不过来了。”

橙发带拿碟片的手顿了顿,她看向黑鹮:“戏都要散场,这就是游戏规则。”

黑鹮也看向她,又好像在照镜子:“有些事也轮不到自己做选择。”

橙发带把手里的碟片塞到黑鹮手里:“至少,你还可以选手里的碟片。”

黑鹮挑了挑眉:“我外行,看不懂。但我相信你,菲女士。”

橙发带摆摆手,碟片店的天花板黑漆漆闪亮亮,把她的脸映得过曝,一卷微微融化的胶卷。生死仁义,爱恨情仇,黑鹮想了许多,又觉着是自己想太多,戏反正都要散场,什么时候唱,该来的时候就来,她还有一定要做的。

走出碟片店,橙发带问她想不想去喝酒,于是黑鹮和她们两个人喝到凌晨,从黄梅戏聊到相士算命,聊得投机,在庄士敦道和坚拿道交界道别。

这一别,就是十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是菲林士多的外甥女。”

“是。”

“所以你派我做卧底。”

“是。”

“你也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入警局档案,做不了警察。”

“是。”

梁月不说话了,眼神移开,看是被逼到绝处,肩膀不停抽动,手上发抖。

那天被抽筋扒皮,也比不上现在,从黑鹮口里亲耳听到来得痛,她浑浑噩噩站起身,想往外走,却已不知道眼前哪里是哪里,走几步被黑鹮按住,也没转过身,只是垂着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那天菲林士多在车上告诉她她的身世,当年菲家被盟友背叛,惨遭灭门,只有远在美国的菲林士多和尚在襁褓的她活了下来,她被保姆一家带着一路逃亡,逃到内陆隐姓埋名,才逃过一劫。菲林士多不是无缘无故对她好,黑鹮也不是无缘无故选中了她,就连她最爱的母亲,也不过是对恩家报恩,命运早已在更深处找上门来,她被沉酣的空气重压在中间,喘不过气来。她是黑帮的女儿,警署不会接纳她;即使有血缘关系,菲林士多生性多疑,自然也不会全然相信她。可已然走到这一步,她只能义不容辞,反而继续这样的生活,她心里好受点,因为一切有个目的。她的人生已经与和乐和绑在了一起,即使这里不存在她的位置,没有结局,她也不甘心。

“菲林士多跟你说了,她把刘生的家人藏在泰国?”

梁月沉默很久,才答道:“是。”

“你知道,小月,何日君不是我们杀的。”黑鹮放缓了声音,“刘生罪该万死,但其他人是无辜的。菲林士多杀的人不比刘生少,你相信这个社会还有法律,还有正义,对吧?”

梁月转身甩开黑鹮搭在她肩上的手,死死盯着黑鹮,双眼发红,犹如那天巴士上的杜鹃花。过了一会儿,她收住眼泪,笑了笑,似整理好情绪。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很狡猾,那批货被藏起来了,奇怪的是,泰国的供货方也在找。”

听到这里,梁月彻底冷静下来,那答案太意料之中,她连失望都谈不上,走到这一步都是她一厢情愿了,还有什么期待,如今这个答案,不过是让它合理些罢。

“等事情解决了,警局一定有你位置,”黑鹮拍拍她的肩,“有什么需求跟我联系。”

“Madam,你知道我不是想要名分,”梁月有些失魂落魄,“你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黑鹮的声音很平静:“对着那些死者的眼睛,对着死者家属的眼睛,你能坦然说出‘无愧于心’。”

梁月抬起头来,又看向黑鹮:“您能做到吗,Madam?”

黑鹮挑眉,不置可否。

“我们会保护你,梁月。你也在保护别人。”

梁月看一眼黑鹮,又收回目光,没答话,一瘸一拐地走了,黑发绑在身后,凌乱扒在衣服上。

黑鹮说不上来,那一眼是质疑,还是诀别,她送别过太多这样的二五仔,如同车灯游移的光斑,车身向后退去的时候,光斑也和幢幢夜影混淆一片。

她师姐对她说过,终有一天她也会这样送别自己。照在烈阳底下,岂有不烧着的道理。黑鹮想,真给菲林士多说对了,是真是假不重要,那份幻觉足够真实就行。

十几年前她就该知道,戏还没散场,早已死伤相藉。





——

梁月推开卡拉OK包厢的大门,夹杂着泪水的冷气扑面而来,滑溜溜的,梁月打个冷战。

桌上地上倒了一堆啤酒瓶,奇星坐在酒瓶中间,外套被丢在一旁,只穿一件背心。她看见梁月,眉毛也没抬,继续唱歌,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奇星不懂唱歌,没一句在调上,只是自顾自地唱着,寂寂的灯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与世界隔断了,在这种隔断里,梁月觉得人生好似一场永无止境的抉择,她没有办法救奇星,奇星同样也对此无能为力。

奇星把话筒递给梁月,梁月犹豫一下,陪着奇星唱起来,她并没有比奇星好到哪里去,两种带着哀调的走音歌声传到耳膜上,梁月觉得感伤,比听到电视里的歌声更为真切,唱到“缘分随风飘荡”时,她回头看奇星,发现奇星早已落下泪来。何日君死后,奇星从来没哭过,近乎倔强地演出冷酷的样子,与菲林士多也越来越疏远,菲林士多几次送她看医生,她打了菲林士多一巴掌,头也不回地走出菲宅,再也没回来过,和乐和的人都说她失势了,但奇星不在乎,她从来都不在乎那些人。但在这春夏交加之际,这人动物性地感伤和喜悦的季节,仿佛是被麻醉的狂人一般,奇星在梁月面前流下泪水,那是悔恨,还是仇怨,梁月不知道,她甚至不敢为奇星擦去眼泪,只觉得坐在这里的该是另一个人,不该是自己。

一首歌唱完,奇星仰头,不知在想什么,眼泪干在脸上,犹如凝固的河流。

“阿月,我跟你说过,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本来在这条黄泉路上,你不能期待得到什么,梁月拿出手帕,在奇星脸上按了按,擦掉泪痕,可是她们都得到了太多,多于未来,所以此刻才会伤心别离。

“奇星姐……你喝醉了。”

“我醉了吗?”奇星笑笑,“醉的滋味我尝了太多,便不叫醉了。”

梁月也回以笑容,那日春节惨淡的雪又淋在脸上,在这条绝对黑暗的甬道里,她听见死亡的声音,刀扎进血肉的声音。

“我第一次见到阿姐,她带我去飞发铺飞发,又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憋了半天也没回答出来,只说大概是合眼缘吧。后来她知道我是孤儿,便让我唤她阿姐,香港那么大,只有她待我像母亲一样好,自己不爱打扮,却要给我做新衣服,打新首饰,每次受伤了,她也是最关心我的人,带我去看医生,监督我上药,有时候我自己忘记了,她却还记着,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句缘分。”

说到这儿,奇星苦笑一声:“明明她知道缘分是最没用的东西,假若命运真的有眼,又岂会把她绑在和乐和不走?又岂会带走她的性命?只有她会为了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委屈自己,我们都错了,独独她没错,命运偏偏对没错的人最不公,这连一出悲剧都算不上。缘分随风飘荡了,缘尽此生也无法守望。”

梁月握住奇星的手,出奇地平静:“奇星姐,日君姐……并不是因为你,因为任何人死的。是刘生的人杀掉了她,我们该为她报仇。”

“如果那天我没跟菲林士多怄气,没有去飞泰国的机场,而是陪阿姐一起看货,事情就不会这样。”

梁月垂眼,握住奇星的手紧紧不放,她懂得那样的道理,人总是把亲人死之后的一切责任揽在身上。

“我一直很崇拜你,奇星姐。”梁月抬起头来,“你做事有原则,想做什么就去做,这几年来,一直是你保护我,我才走到今天,在我心里,你也是对我来说像阿姐的人。我知道我比不上菲林姐和日君姐,但是今天在我这里,你想哭就哭吧,所有说不出来的,我都知道。”

奇星呆愣一下,苦笑一下,抱住了梁月,像是在抱玩偶,又像是抱着情人,姿态瑟缩地把头埋到梁月肩膀上。

“阿月,你还那么小,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梁月犹豫一下,抬手想回抱奇星,最后还是捏成拳头,又放下来。

“我已经长大了,奇星姐。”

奇星不再说话,梁月能感到她仍在哭泣,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离奇星非常近,前所未有,那些话只有自己能听见,不是讲给菲林士多,不是讲给亡故之人,独独她触碰到奇星的灵魂,因为她们太相像,短暂重叠在一张胶片。

天将明时,春风还是那样徐徐吹进故人梦里,只是故人已缘分尽逝,相忘天涯,那庞杂繁复的前尘,那情真意切的过往,那沉重温情的命运,一去不复返。缘分随风飘荡,心中有泪飘降,在恋恋不舍的韵脚中止不住怀念,涟漪不惊,春夜我们已经离去。

荧幕里的伴奏仍旧在响,带着哀调,大抵还是在唱离别,沉重的自我在明丽的歌词中沉下去,沉进不见光的暗处,一无所有。她们得的一切,再失去一切,但仍有一点光亮在这条没有未来的甬道里透出来,隐隐召唤着奇星的心绪,就好似那温柔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命运正在凝视她,下一秒,她又可以听见那朝思暮想的声音,从亡去的记忆中,从被现实割开的命脉中,从血流如注的伤口中。

那完整的,直刺痛人的意志。


人生何处不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间无暂乐故名无间。假使一人独堕是狱,其身长大八万由延,遍满其中间无空处。其身周匝受种种苦。

堕入无间地狱,为极恶之人,犯下极重之罪,打入无间地狱。在无间地狱中,永无任何解脱希望,除却受苦,绝无其他感受,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受业无间。众生受苦,周而复始,永无间断。

到底要犯多重之罪,会被打入无间地狱?杀人越货、敲诈勒索、放债销账,似乎还不够,如果再背叛同僚,挑拨是非,泄露机密,使恩人惨死,分崩离析呢?

为了最短时间内得到老大的信任,做坏事比谁都卖力,做得绝情,老大叫斩人,他就斩一双,老大叫抢十万,他就抢百万。

好心做坏事,与坏心做坏事,到底有何区别?死的人相同,欠的债相同,最后还众叛亲离,自相残杀,备受折磨。

这样的人,在决心做这件事的那一刻命运已残酷地下坠。

他们在死后是否会下无间地狱?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人间已饱受无间痛苦。



奇星开车到上环永乐街,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下来,漫不经心盯着马路看。按理说她在和乐和早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用做盯梢这么没趣的事,但她有意远离菲林士多,菲林士多也就随她去了,权当给宠物松松绑。又或者现在和乐和闹内鬼,菲林士多本就多疑,连奇星也信不过,放她来试探内鬼。不管哪一种,所有人都深刻明白,和乐和正在分崩离析,主人公全然不知,又或者知晓无力挽回,便放开手来,仍由崩塌。

梁月坐在后座,跟着奇星盯梢,她本就一直跟着奇星,如今奇星疏远菲林士多,她自然也义不容辞,本来最近黑鹮传她传得紧,反而得以喘息。

奇星手指敲打方向盘,似是烦躁,看到一旁的伴手礼店,转而一变神色,问道:“阿月,你最近要生日了吧?”

梁月正愁要找个什么借口脱身好,顺势答道:“是,奇星姐。我正好想着买点礼物。”

奇星笑笑:“哪儿有寿星过生日给大家送礼的。”

“老家那边的规矩了,”梁月不好意思,“饭请不了,也想送点礼感谢奇星姐你们的照顾。”

“又不是要让你请我去皇宫大酒店。”奇星摆摆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儿无聊。”

“多谢奇星姐。”

梁月附身下车,走进伴手礼店上了二楼,趁没人注意从侧旁窗户跳下去,拐进小巷,一路穿行到一幢商业大厦。她行动迅速,如灵活的黑猫,保证不会有人发觉,按电梯上3楼,走廊尽头房间,黑鹮果然在那里等她。

“今晚十点,”梁月开门见山,“菲林士多要见刘生。”

黑鹮皱皱眉,似不解:“那批货呢?”

“她早拿到了,已无后患。”

“比警署想象得快很多”黑鹮沉声,“这是她的作风。”

“你认识菲林士多很多年了吗?”梁月问。

“做这么多年警察,这些人我哪个不认识?”黑鹮刻意隐瞒了那段经历,“和菲林士多打交道多年,得叫声朋友吧?”

梁月没什么表情:“要杀人……的朋友?”

“冤冤相报何时了呀。”黑鹮答到,面上又是和善的微笑,却丝毫没有言语中的意思。

她看着梁月年轻平静的面庞,还留着打架留下的伤,她想起那个杀了师姐的小子,关了两年就放出来,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大酒店的宴会上,那小子西装革履,谈笑风生,逍遥快活,早已成为和乐和的得力干将。

一生不过一瞬,一瞬就决定一生,对梁月,她是心怀愧疚的,最好的青春浪费在是非之地里,九死一生。但她是最没资格心软的,大案还在头上顶着,连梁月的命也压在她身上,她必须选择冷静。

此时梁月身上电话响起来,梁月眉心一跳,接起电话,奇星在电话里讲:“阿月,来上环昌泰商业大厦3楼,菲林士多说找到那个内鬼了。”

梁月眼睛瞪大:“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梁月看着黑鹮:“不好,奇星他们要来了。”

黑鹮看了看表,拉开办公室的窗帘,指着窗外的平台:“从这里跳下去,应该能行,你先走。”

“那你呢?”

“我跟你一起走,你不就暴露了吗?”

“他们怕是已经到了大门。”

“没事,我是警察。”黑鹮笑一下,“他们不敢大白天对我动手。”

梁月看一眼黑鹮,点点头,转过头那一刻感到黑鹮想对她说点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料想是她神经过敏了,黑鹮能对她说什么呢?该说的已言尽,不该说的这辈子她也不会知道,她不好奇也不质疑,才是好苗子。

“小月,生日快乐。”

在翻出窗台的前一秒,梁月听到那一声类似于叹息的话,消失在风中,微不可闻,她从平台回头望去,黑鹮却早已消失在窗中,只剩窗帘飘舞。

大抵是她听错了,梁月想着,跳下平台,拦一辆出租车,绕到商业大厦正门去,刚一下车,就听到枪声,警署那边的援军来了,正在和奇星他们激烈交战。

然而一个身影却让梁月愣住了,警署的黄警司,她是熟识的,被关进警署的时候打过好几次照面。这次黄警司却拖着一个人,旁边几个年轻督察给她打掩护,梁月仔细一看,那被拖着的不就是黑鹮,满身是血,脸色死灰,手脚扭曲,一动不动。

那是黑鹮吗?梁月呆滞地盯着那身影看,香港尖沙咀最有名的重案组组长,雷厉风行的黑警长,永远笑眯眯运筹帷幄的模样,十几分钟前还在对她说“没事”。

菲林士多怎么敢大白天杀一个警察?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这不过是她近日精神紧绷产生的幻觉罢。

梁月知道自己不能再看着黄警司和黑鹮了,但是她办不到,她眼睛发干,面容接近扭曲,手脚如灌了铅,黑鹮那死灰一般的面容在她脑海里如影片倒放,挥之不去。

那刺痛人的血色。

那个连接了她快十年命运的人,轻飘飘地被别人拖走了,而她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梁月控制不住,想是她学艺不精了。

“愣在这儿干什么?那姓黄的带人赶过来了,快走!”

奇星从大厦里出来,看见梁月愣在那里,拽了她一把,硬是把她拽上了车。梁月魂不守舍地在副驾驶坐着,子弹声在耳旁飞,不停有人倒下,身体被开出大洞,血流如注,梁月看见黑鹮被送上担架,身上盖白布,如同被贯穿心脏的圣人。

奇星开着车,驶离这一片枪林弹雨,愤愤道:“那姓黑的运气太好,还没把内鬼套出来,她的同伙就来救她了,下次再见到她,我要把她的头拧下来当足球踢。”

梁月心不在焉,深吸一口气,问奇星伤势如何,要不要去看医生。

奇星咳嗽几声:“不碍事。阿月,刚刚你一去买礼物,菲林士多就叫我们去抓人,情况太凶险,也幸好你不在,要不然少说要挨两刀子……”

说到这儿,奇星又咳嗽几声,说不下去,头慢慢垂下来,身体撞在了方向盘上。车子不受控制飞出去,颠簸几下,轰一声撞在了栏杆上。

梁月一看,发现奇星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指缝不停有血渗出,显然是中了弹。梁月赶忙帮奇星扶起来,按住她的伤口,眼里有泪:“奇星姐,我带你去找医生。”

奇星剧烈地喘气,神志不清:“阿月……菲林士多说,那内鬼就在大厦里,刚刚谁不出现,谁就是卧底。我没有……我没有给菲林士多说你去买礼物,给她知道了……她得宰了你……”

梁月嘴唇颤抖,顾不得其他,只不住地摇头:“别说了奇星姐,我带你去找医生,你要撑住,不能睡……”

“快走吧,撞车太引人注目……再不走,警察就要来了……”

奇星的脸变得惨白,如一只枯萎的树叶,风停在哪里,生命便停在哪里。她捂着自己的伤口,如同时代下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缝,恨与欲望,爱与希冀,从裂缝中流露,梁月得到其中一点,便忍不住流泪,她的心抽搐般疼痛,明明已经看出来她的身份,为何还要帮她?

“阿月……你给我买了什么礼物?”奇星强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又小……没什么钱……我也从你这个时候过来……我知道,还是不要破费了……”

说完,奇星倒在梁月怀里,嘴里嗫嚅几句,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脸色苍白,唇色发紫。

梁月附身,听清了那几句呓语:

我一直……都不喜欢菲林士多,我一直……都恨她……离开这里吧,不要再回来。

梁月抱紧了奇星,在白色的世界,对她最好的是黑鹮,在黑色的世界,对她最好的是奇星,一个生死难料,一个重伤昏迷。

现在她终于可以失声痛哭,却发现自己早已哭不出来。

她的命运已经干涸。


“小月。”

恍惚间,梁月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以为是警察看到撞车赶来了,抬头却是菲林士多的脸,她站在车外,平静地看着梁月,好像很久没见。自那天身世大白,她就很久没招呼过梁月。

她站在那里,姗姗来迟,来拯救这破碎的舞台,敌我双方早已下台。

自己身上流着和她一部分相同的血液,梁月垂下眼,那冷漠的、萧瑟的血液,由现实凝结成的血液,没有任何成分是真实,一桩永远的未解悬案。

她终于理解了菲林士多的话:在雾气中睁开眼睛,要掩藏住过往与决心。

掩藏住过往。

掩藏住决心。

掩藏住眼泪。


抱着昏迷的奇星,梁月头一次感到恐惧。





——

自那天过后,梁月总是魂不守舍。报道里没出现黑社会杀害警察的新闻,黑鹮没有死,奇星也在重症监护室挽回一条命。警署那边换了一位接线人,正是那天那位黄警司,黄警司只见过她一次,后面便再没联系过她。上面在慢慢抛弃她,梁月明白,对于那些sir们,自己只是一件衣服,一件工具,不好看了、不好用了,丢了便是,他们还有那么多年轻的衣服与工具。

梁月接受了这样的结局,甚至比她自己想象得更平淡,她时常去KTV点歌,奇星爱唱的歌,但她自己不唱,只呆坐在伴奏里,一坐就是一晚上。五光十色的灯光里,她意识到那就是现实的刀刃,割在命脉上,而她不觉得疼,只是倒在地上,尊严尽失,无人问津,形同一只狗。

有时候,死去的人并不会比活下来的人更不幸。

她跟着菲林士多去看望过奇星,奇星没有醒,一直处在昏迷中,医生说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活下去的意志,那样的意志消失了,人就不会醒来。

菲林士多在医院走廊的窗旁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梁月只觉得菲林士多变疲惫了许多,她开始关心身边所有人,正如何日君和奇星以前做的那样。

但更多的时候,菲林士多什么也没变,和乐和正常运转,刘生和他的家人被菲林士多斩草除根,警署拿她丝毫没有办法。她每一天都工作,每一天都谈生意,每一天都跟警署周旋,没有休息的时候。

窗户外模糊飞过几只楼燕的影子,菲林士多转回头来,问站在她身后的梁月:

“如今站在这里,你觉得你找到自己的路了吗?”

梁月看向菲林士多,这一次她已听懂菲林士多的弦外之音。

你觉得寂寞吗?

“做人什么都不想,就快乐。”

那是菲林士多对她说过的话,如今她又把这句话还给了菲林士多。

菲林士多笑一笑。

“我认识阿星的时候,她就像你现在这么大,又或者还小点。如今我也到了妈妈去世的年纪了。”

梁月张张嘴,又闭上,过一会才问道:“奇星姐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啊……”菲林士多神情温柔了些,在梁月看来,那却并不是一种怜惜,“如果不是跟了我们,会去警校做警察吧。”

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梁月表情僵了一瞬,没想到菲林士多会这么说,也没想到有这种想法的菲林士多会把奇星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有时候我也觉得,你跟阿星有些像。”菲林士多继续说,吐出一口气,“但本质上,还是不一样的。阿星比你天真,直到现在也是。我很难去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正是因为这种天真,我们走到了今天,但是现在也是因为它……”她看一眼病房的门,露出约莫是慈悲的神情,“我身边只有你了,小月。”

梁月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眼去,知道菲林士多大概是在演戏。比起奇星姐,自己什么也不是,没有她勇敢,也没有她有义气,如果有选择,她甚至觉得躺在病房的该是她,而不是奇星。

“阿星最后跟你说了什么?”菲林士多这么问,但已心不在焉。

“她……”想到那几句话,梁月顿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不说实话,对于菲林士多对奇星的态度,她向来有点发怵。

“我猜是恨我,她一直恨我,对吧?”菲林士多眼睛眯起来,微笑,那并不是一种危险的信号,相反,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彻底松懈下来,好像放下什么东西。

“奇星姐心里不会真的这么想……”梁月说,她真的这么觉得。

“我知道,Teresa的葬礼我一滴泪也没流,她恨我,是应该的。”菲林士多继续说,脸上的表情消失。

梁月知道,接下来菲林士多会继续说她的苦衷,大人物都这样,何况菲林士多确实有,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菲林士多,和乐和不需要她这个卧底,也会迅速分崩离析。

但菲林士多没有,她只绷了绷嘴角:“当年相士给我算命——‘咸阳沽酒宝钗空’,或许他说得对,没有谁的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一无所有是常事。但生存的意义,你需要自己去找,所爱死去了,还有其他地方。”

“我好好地活着,帮她照顾阿星,大概就是她想看到的吧。”菲林士多自嘲,“虽然,照顾得没那么好。由阿星去了,她的命是她的,我管不着。”

“我相信奇星姐……”话还没说完,梁月自己都说不下去,她心里不敢这么想,没人会这么想,只是一种愿景,而愿景总很难实现。

菲林士多一笑,转过身往前走去,风衣在风中晃,背影留下一句:“谁知道呢。”

宛若叹惋、宛若奏曲,曲中愁夜,一别数年,似被前尘误。

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黄警司从内兜里拿出一个地址递给梁月,又给自己点一根烟,脸上绷着一层冷意。

“这是什么?”纸在梁月手里翻来覆去,然而除了那行地址没有任何东西。

“心理医生。”

梁月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在警署眼里已经到了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地步,她身体尚且正常,能跑能跳,为何要去看心理医生?

“Madam,我——”

黄警司笑了笑,并不是安慰:“再干下去你都要成为尖沙咀龙头了,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答应黑鹮要多照顾你。”

“黑sir她……”

“病房躺着呢,还没醒,人没事。”

梁月平复下一口气,点点头,心里还是担忧,只盼黑鹮能早点好起来。

“我们都看着她呢,没事的。”黄警司拿出刚刚梁月给她的信,“你确定菲林士多给你的就是这张信?”

“是,她叫我十八日送到海运大厦英皇钟表行。”

黄警司看了看,还给梁月:“这信上没有东西,你去送吧。”

“是。”

梁月接下信件,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菲林士多是不信任她,还是太信任她了?叫她去钟表行又要做什么,黄警司是不是看得还不够仔细?

她垂下眼,这些问题还是没问出来,黄警司摆摆手示意她走人,她就拿着那张写着心理医生地址的信件退去了,一路上她觉得有人在跟着她,但抬头时又没有踪迹。

梁月加快脚步,绕进商场里,决心甩掉跟踪她的人,又觉着是自己疑心病太重,可能根本没人跟着她,不会真的该去看心理医生吧?

她想起第一次去太平剧院的时候,那个黑盒子里幽深的世界,仿佛命运推动了,她灵魂脱壳一般走到另一个故事。她终于看清眼前的运道,可是人在被火焰烧着的时候,不知自己正处于地狱。幼时母亲招呼她吃饭时温柔的笑容仍然存在,模糊地在心中延展,她看着手里的地址,往商场为走去,她想,她不害怕,母亲。她不害怕。她要一直走下去。

她还没有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





——

到了屯门,就是皇宫大酒楼,菲林士多派司机接她,还是那位陈司机,从不跟她打招呼,也对车上发生什么漠不关心,那天菲林士多在车上审讯她,陈司机没有正眼瞧过一眼,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菲家的司机。

把她送到停车挡,陈司机就开着车离开了。梁月下车,不知菲林士多叫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菲林士多,就是在这家酒楼门口,那冥冥之中的一眼,她尚且不知会未来会发生什么,如今又重新站在这里,故人不在,楼却依旧,她变了身份,只差一步就成功,可心里已不知道是何滋味。走在这条路上,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她摸了摸自己绑在耳后的头发,走进大堂,领班在门口迎接她,领她去找菲林士多。

大概是刚结束一场酒会,不少西装革履的人从宴会厅涌出,谈天说地,一派光鲜,领班在梁月前面害怕地垂下头,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梁月猜到了那些人的身份,跟菲林士多谈判的能是什么人?她打量那些人好几眼,像一头初生的幼虎,这个时候总显得她有股野劲,那么多人低着头,只有她不怕,不卑不亢跟在领班后面,越是这种时候,她反而想得越少。

领班推开包厢的门,对梁月微笑着做请的手势,就往后退去,没往包厢里面看一眼。梁月道了谢,看见包厢已经空了,菲林士多坐在最里面,看不清神情,面前的酒还是满杯。

梁月看菲林士多一眼,把身后的门关上,一瞬间,所有洪水人潮、尔虞我诈被隔绝在一墙之外,这个狭小的世界里面只有她与菲林士多两个人,温暖、酣醉、澄澈如镜。

“来了?”菲林士多看到梁月走过来,微笑着打招呼,她垂着眼睛,似乎很疲惫,“警署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他们哪里敢,”梁月在菲林士多身边坐下来,“又没找到证据。”

菲林士多道:“我已经好久没好好看过你。我姐姐看见你长这么大,又这么能干,一定会欣慰,可惜她不在了……”

看见自己的女儿在黑帮里九死一生,真的会欣慰吗,梁月来不及细想,被菲林士多摸了摸脸,她凑得近了些,看清菲林士多眼角的细纹,原来时间过去得那么快,连说一不二的龙头也会显露出疲态。

“在您面前,我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她直视菲林士多,猫儿一样张大眼睛。

菲林士多一笑,放下手来,把面前的酒杯推出去,竟显得有些落寞:“我比你懂得怎么做弱者,你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放弃的东西比你想象得多得多。”说完她眨眨眼睛,叹口气,“说到底,其实你该叫我一声姑姑。”

梁月愣了一下,看向别处,没答话。

菲林士多也不恼,淡淡道:“在我身边有很多人,可以信任的不多,我也老了,家人总比外人亲,以后你要多帮我。”

梁月点点头,这些话听了那么多次,只有今天,她感到菲林士多话里的疲惫,菲林士多是真心的,她想,这位只手遮天的龙头终于力不从心了吗?

对于权力,她不激动,对于责任,她感受太多责任,摸到爱与正义的一角,她已辨析不出形状,在无数次的冲突、碎裂、时代的划痕后,梁月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七八年前期盼未来的能力。她看见菲林士多疲惫的眼,试图捕捉那种无法描述的,在她们中间沉沉浮浮的东西,却只有一句话出现在眼前:她们正在经历劫难。

在黑色的世界,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菲林士多从一开始就告诉她。

“菲林姐,你有没有一刻后悔过?”梁月下意识问,她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但在菲林士多身边久了,她知道菲林士多喜欢自己突然任性一些的样子。

她也知道,菲林士多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不是何日君,不是奇星,不是被毁掉的电影梦。

是对于这无可奈何的现实,戛然而止的悲剧,转瞬成空的亭台楼阁。

你有没有后悔过?

菲林士多讶异一下,拿酒杯的手僵住,很快又恢复流畅,面对这个可能触怒任何黑社会头领的问题,她并没有向梁月发难,抿了一口酒,慢慢道:“我没有理由后悔。”

她想起在决定留学的前一天,何日君拉着她去大埔三门仔看日出,光如同河流汇聚在眼中,某种轻盈的未来正在展露,何日君哼着歌,接受这样温柔的肃穆,像一个旧世界的诗人,不受任何物质世界的质感侵扰。菲林士多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坠入流溢的网中,年轻的香港,变成一颗年轻的心,在她们的手掌里激荡,她们还尚且相信自己是时代的映射。

后来是何日君带着泪意的脸,她微笑着,淌着软刺,问菲林士多: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会帮她照顾奇星吗?菲林士多说会。何日君问真的吗。菲林士多说真的。何日君摇摇头,疲惫地看向菲宅里枯萎的杜鹃花,落进悲悯的宿命里。她说:你撒谎。

Teresa猜对了,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人更了解她,她不懂照顾,更做不到等待,只有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童年,面孔,俗世责任……她开始拥有那么多看不见的东西,被泡得肿大,起皱,一团乱麻。她想,阿星长大了,长到了她和何日君的年纪。阿君,再一次,最后一次,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呢?

如今梁月的脸与那些过往回忆重合,严肃,感伤,隐隐带着天真,菲林士多说不清楚,这是过去还是未来的面貌,问题是永恒的,你无法逃避,更不能后悔。在梁月身上,一切唤回到最初的时间点,年轻总是好的,你还有恋恋不舍的时间,尝到欲望与生存的味道,最后发现,一切其实,完好如初。

菲林士多吸一口气,对梁月微笑道:“小月,唱首歌吧。”

“菲林姐……”梁月面露难色,“我不会唱歌。”

“没关系,唱吧。”菲林士多面上带着一种怜惜的神气,好像回到曾经看日出的时候。

梁月犹豫一下,只想起来小时候母亲为她哼过的歌,那个时候家里每个人都洋溢着红润而敞亮的幸福,父母聊着她听不懂的未来,或许美好的日子就要来了,或许他们可以回到故乡了。可最后她连一句来生再见也没听到,她的温暖和光明,都像那稞凋零的梧桐树一般逝去,香港再大,也没有人和事的味道。哪里是故乡?哪里是重逢?

“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梁月一边唱,一边看见菲林士多慢慢躬下身去,闭上眼睛,仿佛疲惫到了极点,一切防备都被卸下。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揽过菲林士多的肩,菲林士多看她一眼,顺势躺倒在梁月的腿上。梁月僵住一秒,直到摸了摸菲林士多的头发,确认这真的是刚刚坐在她身边的人,才放缓声音继续唱到。

“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我们已无处流浪,也无处逃亡……”

她感受到菲林士多在呼吸,沉重地呼吸。她曾经无比想接近的人,此刻离她如此之近,躺在腿上的头颅如此脆弱,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结束菲林士多的生命,这个终结了她大半生命运的人。

梁月伸出手,在空中停住半瞬,最后只摸了摸菲林士多的脸,她的手碰到菲林士多的皮肤那一刻,她明显感到菲林士多呼出一口气,似乎明确了某种事情。在这一刻,她们的灵魂处于共振的频率之中,似乎没什么不同,她真切感受到那种悲伤,那种疲惫,被旋律承载着,流过浩浩汤汤的时间。她看到菲林士多眼眸中的那个香港,寂静而灯火辉煌,那么小,那么明亮,小到吞不下欲望,明亮到看不见别离,在永无止境的抉择里,掩藏住分隔的人心与绝望的自由,命运并没有放过谁。

再过二十分钟,她们会从这禁闭的温暖中醒来,涌入现实的人群中去,但在此刻她们所经历同一种召唤,同一种一无所有,同一种生死界限,无路可逃,无处可去,在同一舞台上凝视自己的人生,凝视它无可奈何地落幕。

梁月流下眼泪。

水沾湿了菲林士多的头发,菲林士多感受到这种重力,轻轻笑了笑。

“怎么哭了?”

梁月摇摇头,也在泪光中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会亲手终结这样的命运而哭泣,只是想要记住当她的手触碰到菲林士多的脸颊时,那温暖朦胧的感受。

这一幕,终是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现在,我又该用何种虚伪的面目去面对你呢?





——

黄警司递给她一把枪,又给她一粒药,梁月已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吃下去不超半分钟,就会毒发身亡。她要赴一场死局,如果在警署成功之前身份暴露,等待她的比死亡更可怕。

“十八日在英皇钟表行,你要拖住她,这一次我们收集的证据足够让她把牢底坐穿。如果她挟持了你,我会优先保证你的安全,你永远是我们的同志,你明白吗?”

“嗯。”梁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事到如今,警局说什么她也不在乎,如果真的在意她的安全,怎么会拖到现在才决定逮捕菲林士多?她还愿意帮警局,只是对正义还执着,要给故事一个值得的结局。

“你真的听清楚了?”黄警司皱皱眉。

“当然,Madam。”梁月抬起眼,“黑警官怎么样了?”

“等你回来去警局见她呢。”黄警司笑了笑。

梁月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心:“好。”

“梁月,你想清楚了吗。”黄警司见梁月还神游在外,又问道,“你还想当警察吗?”

什么是想,什么是不想?梁月平静地看黄警司,十年前黑鹮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个时候为了让她做好卧底,黑鹮训练了她三个月,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她每天累得魂不守舍。有一天黑鹮找人绑了她,他们用黑布蒙住她的眼睛,在她旁边磨刀,金属碰撞的声音胆战心惊,她还是一个字都没说,被浇了一杯开水。后来被放出来,黑鹮问她还要不要当警察。

梁月想起了她当时在想什么,老家那棵凋零的梧桐树,在人离去时仅剩死水微澜,妈妈说那就是人的一辈子。邻居来送他们,那家的小孩指着那棵树叫到:看啊,你们的树在哭!晚风仍然在吹,如今梁月终于弄懂那棵梧桐树为什么要流泪,那永恒的味道,未解的味道,她尝过太多次。

她不害怕,她想,她从来没有害怕。

“黄警官,这是我的梦想。”梁月一字一顿地说,生怕还不够坚定。

黄警司叹口气,大抵也知警署对梁月理亏,说不出来话来,拍了拍梁月的肩,让她保重。

梁月笑了一下,似乎是遗憾,似乎是告别,在两边的世界,没有谁对她完全真心过,她一直处于真空之中。而在这一刻,临上场了,反而不怕了,一切马上要有结果,无论如何。





“奇星姐,你觉得人是否有来生?在你面前,我总是装出没读过什么书的样子,但我读中学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讲一个女人的鬼魂因为私奔冤死而迟迟不肯离去,守着她的爱人,向仇人复仇后,她扯着她的爱人做鬼,在地府里再续前缘。我有时候想,你会不会也像那故事里写的一样,飘浮在我们中间,要为日君姐复仇,要为逝去的记忆复仇?”

“你会不会也要扯着菲林姐去做鬼?不是因为刻骨铭心的爱,而是一种刻薄的忧愁,你既不希望她在人间过得太好了,也不希望她过得坏。我一直在想,其实真正该下地狱只有我,你睡着的那天,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感到有什么一下从我的命运中抽走了,而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然后更为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们的身体都已经干涸。你向来对我好,不许别人欺负我,带我见各种新奇事情,那天我在街上多看了一眼橱窗里的收音机,第二天你就买了一台送我,那个收音机现在时常收音中断,调频旋钮旋遍了也只是电流嘈杂声,没事的时候我时常听那些嘈杂声听一下午,好像回到你第一次带我做任务的时候,在那间酒馆的洗手间,你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我从哪里来,一切都浓缩于光的云雾中,我在你的眼里被折叠的未来。”

“我想,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我有一部分自己遗失在了你的眼睛中,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在另一种可以看见的人生中。你察觉到我处于一种巨大的焦虑中,而你只是看着我、看着我,呼唤幻想中的情景,然后接受了我。活下来的人或许并不会比死去的人更幸运,在睡不着的夜晚,我想起你,时常听到黑暗里传来孩子的啼哭的声音。”

“奇星姐……如果有来生,那我们异地重逢,又或者来生再见……那个时候,你还会等待那悲伤的何处相逢吗?”

梁月盯着医院的吊水瓶,时间如滴管里的液体断成点,滴滴答答,一下一下在梁月心里敲着,她长叹一口气,算准了时间,该去表行了。

在这冰冷的病房,她却觉得温暖,告别隔绝了山雨欲来的虚无,她想奇星什么时候会醒来,也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了。但梁月知道这会是见到奇星的最后一面,那些未尽的话,留在被风吹散的空气中,等待或许并不存在的轮回。

她们已经离去。

梁月起身帮奇星掖了被子,离开病房,陈司机早已在医院门口等候多时。


打开车门,菲林士多坐在里面,淡淡对她笑了笑:“你倒是有心,经常来看阿星。”

“毕竟奇星姐那天是因为保护我才受伤的。”梁月上车,苦笑道。

“这不怪你。”菲林士多移开眼神,转而对司机道,“回家吧。”

梁月愣了愣,一时间竟想就这样跟着菲林士多回去,没有刺杀,没有抓捕,她有了真正的一个家,一个永远温情的地方,她太久没有等到的东西。

但在路过海运大厦时,她心里紧了紧,还是对菲林士多说:“不是说要去买手表吗?”

菲林士多了然,握住她的手,像是安慰一般,又对司机说:“去海运大厦。”

梁月看了看菲林士多覆在自己手上的手,紧紧握了回去。


表行装修得复古,光线温柔地洒在镜框和各色钟表上,迷离温暖,一切都宁静柔和得令人心碎。即使从来不在意这些,梁月也被这些华丽的手表吸引了目光,书上都说钟表象征着永恒与未来,在表上珠宝所折射的璨焕光线中,在指针轻微移动中,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未来,这个她马上要亲手送上绝路的人,正在许诺未来给她。

这温暖的、多情的、确定的未来,来得太迟太迟,来自一个最无情、最虚幻的女人。

店员拿出几款手表,无不是名牌傍身,珠光璀璨,问菲林士多有没有看上眼的,菲林士多不答,转头问梁月喜不喜欢。梁月心里有事,吸口气,犹豫半天也没选出来。

她想,黄警司他们来了吗?刚刚在店外见到几个男的站在表行门口,会是他们的人吗?

店员见梁月不答话,以为是遇到了行家,把几块手表拿下去,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这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一打开,是一块被衬在墨蓝色丝绒下的腕表,像一轮波光粼粼的月亮。在表盘的六点钟位置巧妙地开了一月相显示窗,白金浮雕的月亮悬浮夜空,若被剪下的一小片标本,被永恒封印在表中。

饶是梁月也惊了一惊,她看向菲林士多,像是在说这真的是给我的吗?菲林士多一笑,对店员说就它吧,然后把表从盒子里取下,戴在梁月手上。

梁月缩回手,带着悲哀:“这太贵重了,菲林姐。”

这块仿佛刻着她的名字的手表,镌刻着永恒与未来的表,把她推向虚幻的命运。她想起第一次去看电影时,幕布的光忽然反射到她脸上时,她瞬间被梦浸透身体,不得呼吸,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命运,前路正在召唤着她,那明亮的,看得见的未来正在喊:梁月,过来呀。

如今幕布就要落下,她的未来落在了现实的哪里?

“跟我在一起,你不用怕。”

菲林士多又把梁月的手拉过来,戴好了表,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店里的灯光那么温暖,好像情人的怀抱,两边橱窗紧靠玻璃门,一片晶澈,泫然欲泣。

梁月看向菲林士多,后者的脸也溶化在这温热的光里,一切回到她们正式初见的那个雨夜,菲林士多从楼下上来,刻意而暧昧地跟她打招呼:梁小姐,你来了。

梁月再也撑不住神情,眼里已有泪光,只能埋下头去装作欣赏那只昂贵的手表,只是越看,就越心痛。

在这短暂而永恒的一刻,何日君的脸浮现在她的面前,在夜色覆盖的柔情中,那张脸道: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阿菲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她不愿意说而已。对你,对阿星,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们是好孩子。

那是她真切说过,为了完成任务,梁月早已强迫自己忘在心底的话。

想到这里,梁月心下轰然一声,只剩寂静。

这个人是真的爱我的,菲林士多是真的爱我的。

眼泪滴在了表盘上。

指针仍然在转,轻微的嘀嗒声提醒她时间在流逝,梁月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说出那句快走吧,有人要抓你。菲林士多以为她太感动,说不出话来,于是神情温柔,凑近了点,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梁月神情含笑,又带点悲哀,张了张嘴,最后道:“菲林姐,我从来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我……”

菲林士多轻拍她的手,回应她的话,仿佛是怜惜,仿佛是对回忆遗憾。

就在这时,破门声传来,一堆警察涌入,黄警司在最前面,抬着一把手枪,不等所有人反应,开枪打了菲林士多的腿。

菲林士多瞬间跪倒在地,血顺着血洞蔓延到地上,她埋着头,卷曲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耳后。

直到店员发出尖叫,梁月才有所反应,她浑身颤抖,本能想要扶起菲林士多,黄警司喊她一声梁sir,她意识到自己卧底身份已经暴露,收回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看着菲林士多跪倒的模样,每退一步,心就更疼一分。

“菲林士多,现在怀疑你与香港多宗谋杀案有关,这是拘捕令,请你跟我反警署协助调查,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所说的话将成为法庭供词。”

黄警司出示拘捕令,一字一句道,枪口直指菲林士多。

菲林士多却好像没听到,只是缓慢地抬起头,一点一点看向梁月,没有疼痛难忍的抽搐,没有不可置信的暴怒,没有悔恨交加的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梁月,露出一个暧昧的、命中注定的笑容。

如同她们在皇宫大酒楼初遇时那况味的一眼。

梁月愣了愣,很快,也回她一个悲哀的笑。

幕布已经落下,故事走到结局。

是命运终结了她们,还是她们终结了命运?





——

菲林士多的事没有刊登上报,有人说她入狱了,有人说她被处以死刑,也有人说她还是被放了出来。无论如何,没有人知道菲林士多去了哪里,和乐和的名字在香港慢慢淡去,一个菲家消失,又会有许多倪家、刘家出现,这里从来不缺想要“一将功成”的人。

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梁月浑身疼痛地从床上醒来,收音机没有关,那个频道的节目已经结束,不停发出滋啦的电流声。

梁月站了起来,关掉收音机,惶然走到外面。

那之后的事,虽然黑鹮帮她请愿了好几次,但警署还是不想要一个犯案无数、不清不白、精神状况失常的人做警察,何况菲林士多的事没有结果,难以为她正名。梁月早就清楚这个结局,拒绝黑鹮的好意,找了份零工独自生活,她无力再见到关于和乐和、关于警署的任何人。

她以为故事本该结束了,她选择了仁义所拥有的结局。

街上的人如同蜂衙似的来回游走,把悬浮的日光拖成长影,湿淋淋地浇下来,刺痛了梁月的眼睛。远处的夕阳模糊成一片,她向前走,那夕阳却越是离她远了,她在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走着。

她去看过一次奇星的病房,在警察到之前奇星就被转移走了,和菲林士多一样,消失在香港的视野中。

梁月慢悠悠地乱走,走到余晖落下,走到天将明时,再也没有在日出以前睡着过,盯着那废旧的天花板,中午才堪堪睡下。

日光烧在脸上,一阵麻木,时钟的指针嘀嗒在响,梁月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脸,蓦地失心,浮现出记忆里在菲宅歇下的情景。

何日君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读手里的书,哄她入睡;菲林士多坐在书房,还在工作;奇星趴在牌桌上,已是喝醉。

那个时候的春天还是凉的,青涩地吹来朦胧夜色。

何日君轻抚她的头发,问她睡着了吗,梁月摇了摇头。何日君温柔地笑着,说那我再给你读。

她翻开那本书,里面的字印刷不清,但还是继续读到: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漂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

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